人界尘世最后一棵沙棠树,在灵力稀薄的荒山之中长了万年,灵智终于开始懵懂。
又过了将近千年,一个女妖从树中化身而出。
“这人界的灵力当真是越来越稀薄了,都已经几千年没结果了。”看着有些萎焉的原身,女妖感叹道:“要不然何至于修了一千多年才将灵智完全开启。”
初次化成人形得以离开深山,她自然迫不及待地走了出去。
这座小山处于南海海滨,女妖甫一走出山林便见到海上卧月的美景。她被那没有边际的水完全将注意吸引过去,几乎是无意识地靠近。走着走着,却突然听到一声惊呼。
“你……你为何趴在地上?”女妖跳开,看着方才发出喊叫的人问道。
地上的人捂着被踩的手指,十分委屈地看向站立在他身前的女子。明明是他被踩了,这女子为何还如此蛮横?
……
“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鲛人一族。”螺音缓缓说道:“鲛人族幼时鱼身且不分雌雄,过了五百岁之后,方能寻一个月圆之日上岸化人,同时选择为男还是为女。”
“在遇到我之时,他刚刚从海中出来生出双腿,还没有决定做男子还是做女子。”
“雌雄莫辨的样子,应该很美吧?”芫芜好奇道。
螺音轻轻点头:“很美。”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披散着头发,发梢还沾着海水和黄沙。趴在沙滩上用一张极漂亮的脸对着她。
但是随即,他就一个旋身钻入海中,瞬间没了身影。
女妖愣愣地看着还泛着淡淡波纹的海面,心中纳罕她方才见到的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条鱼?
海上明月是她走出山林之后见到的第一幅美景,自那之后便深深爱上了那个画面。于是在下一个月圆之夜,女妖再次来到海岸。
耽止钻出海面,看到的便是在岸边发呆的女子。他就那样漂在水中,既不上岸也不游动,一直看向岸上女妖。
岸上的女妖望着月亮发呆,水中的男子看着海岸发呆,这样的画面一直持续到月色隐去。然后女妖的身影消失,男子的身影也印入海中。
之后的每一个月圆之夜,那片海岸都会出现相同的画面,一直持续了百年。
“你们也着实有耐心,就这样互相偷看了对方一百年也未曾说上一句话?”芫芜评价道。
“我修炼千年得以化妖,心智虽全却不通情爱。于我而言,虽然知道一直有一个人在看着我,也喜欢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但是并不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我假装不知道他在看着我,是因为怕一旦说破,他便再也不会过来。”
“那他呢?”芫芜问道:“他问什么不上来寻你?”
“鲛人族是半兽一族的分支,比起我开启灵智化成人形,他却是自幼便心智齐全。于情爱一途,自然也比我开窍要早。”
听螺音这么说,芫芜更加不解。
只听她接着解释道:“正是因为知晓了自己的心意,他才不敢上岸现身在我面前。”
“为何?”芫芜问道。
“他是鲛人,只有月圆之夜可以化出双腿来到岸上。剩下的时间,都要像鱼一样生活在水中。”
“这么算来,每年只能离开海水十二天?”芫芜道。
螺音点头。
“后来呢?”
“我开窍之后并不像他那样有诸多顾虑,只觉得既然喜欢就应当守在一起。”
所以,当女妖装作溺水在海中挣扎的时候,隐在一旁的男子想也没想便游了过去。
耽止将她抱到岸上,一脸焦急地去探女妖的鼻息,刚刚伸出手便愣在那里——怀中的女子灵动的眼睛里透着狡黠,哪里有半丝溺水的样子?
他在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呆愣的自己。
反应过来之后,耽止想要松开正抱着女妖的双手,却被她紧紧扯住。
“你……做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女妖不答反问。
“……耽止。”耽止下意识的回答道。
“耽止。”女妖重复了一遍,然后接着道:“我喜欢你,当我夫君好不好?”
听到此处,芫芜捧在手中的茶水晃了晃。螺音这样清冷的性子,居然会说出那样的话,做出那样的事?当真是难以想象。
“他是如何回答的?”
“他什么也没说,而是立即逃回了海里。”
“你不生气?”
“当然生气。”螺音道:“所以我在下一个月圆之夜故伎重施,还说了一模一样的话来故意气他。”
第二次,耽止又逃了。
但是当时的螺音初尝情爱的滋味,作为一只妖,她反而觉得这样十分有趣。理所应当地觉得,那应该就是人族中那些尘世男女所说的情趣。
所以,那片海滩每逢月圆之夜的画面变了,变成了一男子和一女子你追我逃的游戏。这一幅画面,又持续了将近百年……
芫芜无声感叹,这些寿命长久的生灵当真是有蹉跎的资本,两人这随随便便地就已经耽搁了两百年。
“再后来呢?”她接着问道。
“然后突然有一天,我还没有故意引他出来,他却突然在我面前。”
耽止第一次如此大胆地直视对面的女子:“我想过了,就算我们每年只能有十二日相守的时间,但若是三百年加起来,也差不多有十年之久。”
“再像往昔那样蹉跎下去,我想我会更加后悔。“
“所以……我们成亲吧?”
女妖错愣片刻,明白过来耽止的意思之后,自然求之不得:“你说真的?不是在诓我?”
“自然当真。”
……
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
耽止亲手织出遇水不湿的鲛绡,然后交由女妖将其染成赤色,依照人族的规矩制成嫁衣喜服。
女妖将耽止带到沙棠树下:“这是我的原身,你将名字可在上面,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耽止轻笑,然后依言去做。但手却停到树干上……
“怎么?想反悔?”女妖面露不善。
耽止转过身揉了揉她的头,笑着道:“怎么会?我只是想问,这既然是你的原身,在上面刻字你不会疼吗?”
“不会。”女妖道:“树是没有痛觉的。”
……
耽止。女妖看着被男子亲手刻在树上的两个字,笑得眼睛弯成了倒挂的月牙。
“将你的名字也刻上吧。”耽止道。
女妖闻言,愣在那里:“……我没有名字。”
耽止这才想起,他们认识了两百多年,居然从未唤过对方的名字。
“我觉得你的名字就很好听,你给我取个名字好不好?”女妖揽住耽止的手臂。
耽止想了想,然后握着女妖的手在树上刻下另外两个字——螺音。
耽止,螺音。
……
“虽然每个月只有一日可以见面,但过去的两百年我早已习惯。”
“我们穿着赤色的喜服拜过天地和大海,便算是结为夫妇了。”
“他不在的日子里,我便去尘世寻到许多有趣新鲜的物件儿,然后等着月圆之夜和他一同赏玩。”
“有一次他在我带回来的一堆东西中翻出一罐茶叶,从那以后就和茶结上了缘分。”
“是他先喜欢上,然后又将我带入其中。”
螺音诉说这段时光时,脸上有着清淡却不容忽视的笑容。
……
三百多年仿若转瞬而逝,耽止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但是很快又恢复如初,所以螺音并未过多追问。
又一百年后的一个月圆之夜,耽止将螺音带到了当初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海滩。
成婚之后他们在沙棠树旁建造了属于自己的竹屋,之后每次都是螺音在此处等着耽止过来。所以再次来到海边,螺音有些好奇。
“螺音。”即使已经取了名字,他们也极少用名字称呼对方。因为每次见面都有许多话要说与彼此,所以每次都省略了称呼。
螺音看向他:“怎么了?为何突然带我来此处。”
“鲛人族是半兽族的一个分支,所以我们天生灵根,有着长久的寿命。”耽止声音轻缓,“但是随着人界的灵气越来越薄弱,我们一族的寿命也在与日减少。近些年来,活到千岁便已是长寿了。”
千岁?
耽止五百岁才得以上岸化人,到如今,已经过了千岁!
螺音抬手,紧抓住耽止的手臂……
“我如今已经一千一百岁,多出来的这一百年,我时时刻刻都将其当成上天的馈赠。”
耽止轻抚妻子的面庞:“螺音,今夜,便是我的大限……”
“鲛人油一滴可燃万年,鲛珠有避水之效,可助并非鱼类的生灵在海中畅行无阻。鲛珠,便是我的眼睛。”
“我死后,希望你可以去看看我自幼生长的地方,希望你能让我长久地伴在你身边……”
……
一滴泪在螺音脸上无声滑落,她转身看向身后的那盏灯:“这个,便是他。”
……
“看来不是所有的故事,都会有一个让人满意的结局。”芫芜一边沿着落英缤纷的小道往山下走,一边说道:“我第一次走出青衿门来到尘世的时候,知晓了在山下有一些人被称为说书先生,专门讲引人入胜的故事。”
“和云栖一同听了几场,只不过那些故事不管过程如何跌宕,最后都会有个好结局。”
……
“陵游,接下来我们去哪里?”二人走到了山间小路的尽头,芫芜停下脚步向后转身。
“你说。”
“据说厌火北赤水之上生长着一种名唤三株的神树,不如试试,看能不能寻到?”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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