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大车汤汤,骡马麟麟,维护官道的钱又被层层扒皮,原本两丈三宽的官道很多地段只剩下不足一丈五,勉强容得下两辆马车擦肩而过。
官道崎岖且狭窄,这就使得运送军资的马车有时候会压到官道边的青禾,骡马贪嘴,偶尔也会隔着蹶子啃食几根幼苗。
“兀那汉子,你的驴踩了我家麦苗,你便打算拍拍屁股走人么?”
一群将身上短衫衣襟在胸腹处打个结、撸起袖子露出青龙盘日、白虎下山、野鸭子戏水纹身的“乡村虾客”们,拉住一名民夫的牲畜,恶言恶语地呵斥那名老实巴交的民夫:“想当年曹孟德曹大元帅的马踏了青苗,也得割胡子以示赔偿!你算个甚鸟玩意儿,踩坏了我家禾苗也敢视若无人地溜了?”
那民夫打小有三怕:一怕老爹的鞋底板、二怕村口寡妇向自己招手‘后生,来,姨给你社个话’,三就是怕这种流窜于乡间的二流子。
自古以来,都是好人怕坏人、老实人怕恶霸。
见一群二流子围住了自己,那民夫顿时吓的两股战战,“诸、诸位大、大、大……”
“哈哈哈,见了候爷就知道叫大大,倒是一个醒事儿的娃!”
一名两只胳膊上都绣着乌七八糟图腾的家伙一拍那民夫肩膀道:“只可惜侯爷我怎不记得,何时从裤裆里漏出你这么一个玩意儿了?踩坏侯爷我家的麦苗,今日你便是叫爷爷也是不中,赔钱!”
车队停滞,其余民夫尽皆驻足观望那名倒霉的同伴。
民夫喏喏道:“那、那得赔多少铜钱啊?”
“铜钱?你看侯爷我的眼珠子里有铜钱影儿吗?”
那候姓大虾恶狠狠地呵斥道:“春来一粒种,秋收万钟栗。如今你这只驴……休管你是驴、还是驴是你,踩坏了侯爷我的禾苗,影响了侯爷我一家老少一年的生计!你可知晓,今日你驴踩坏我百十粒麦穗,以至于来年侯爷我家无粮可种,明年侯爷我无粮可种,后年又得损失多少担收成?这是几文钱便可了结的事情?”
一旁的跟班小声提醒候姓汉子:“侯哥,那一句应当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滚!”
侯哥抬脚踢在小跟班的屁股上,直接将那厮踢的滚倒在麦田里,“狗剩你趴私塾窗户前听了几日,就以为你踏马的是文化银了?”
侯哥对自己立威这一脚很满意,将手往那民夫面前一伸:“看你也是一个苦哈哈,今日侯爷我就便宜你了,赔侯爷我一两银子就中。”
出来服徭役,民夫身上也就带个几百文钱的草药钱,以防自己半路得病。一听踩了几棵麦苗竟然要赔一两银子,顿时吓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栗!
一旁的伴当们看不下去了,一名长的满脸稚气、体型却五大三粗的少年上前,“这位好汉,良子不过是不慎踩了你家地里几棵麦苗,平日俺村里若是谁不小心踩了别人的庄稼,扶起来、再说一声对不住也就是了,怎地需赔你一两银子之多呢?”
“哟呵,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份吗?”
侯哥挖着鼻孔,蔑视着那少年道:“侯爷我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
言罢,挖鼻孔的手指一弹,一枚黑武器径自飞到那少年衣襟上,垂涎欲滴,恶心无比。
见少年脸上不愉、少年身后的民夫们蠢蠢欲动,侯哥猛地一瞪眼:“怎地,还想造反不成?来来来,今儿侯爷倒要看看,谁踏马不怕死,敢在土地爷头上动土、河神庙里撒尿?!”
满脸横肉的侯哥身后众喽啰也拔出身上的匕首、短刀,一齐上前数步,为自己的头目助威:“一群泥腿子,也敢在我流水村地面儿上耍横?”
“反了天了!你再瞅爷试试?看爷不给你三刀六洞、红刀子进白刀子出!”
“你,爷说你哩,你再瞪爷一眼,信不信爷将你的招子给废咯?”
民夫们憨厚,看见这架势,一时间踌躇不已、顿足不前。
“需赔偿这只候……多少银子?”
西门庆从车队最前边折返至人群聚集处,“鸡生蛋蛋生鸡,生生世世无穷尽也。这个道理大家都懂……二十两够不够?”
侯哥先听见西门庆叫自己猴,心下不爽,正欲发作,却听见“二十两银子”,爹亲娘亲不如银子亲,哪还顾得上与西门庆置气?
“哈哈哈,还是这位少爷有见识、有胆量、气魄!”
侯哥笑的一脸稀巴烂,点头如舂米:“够够够,太够了!嘿嘿,这位少爷不愧是读书人,大气!”
西门庆没搭理他,从车上自己的包袱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兴奋的浑身直颤的侯哥:“喏,官府足银。”
那侯哥伸出颤抖的手接过银子,仔细地端详半晌,银子的毫光都遮不住他眼里散发出来的贪婪之色。
咬一口,确认是真银锭之后,方才仔细揣进怀中,又仔细地按了一按,这才将大手一挥:“小的们,还不赶紧闪开道路?你,鼻涕虫,你,火娃,还有毛蛋你,还不赶紧帮这位少爷将大车推上官道?妈的,昨夜偷狗被狗鞭捅坏了脑子么?没点眼力见儿!”
众人拾柴火焰高,偏斜至麦地里的大车在这帮乡村非主流、在民夫们的合力推拉下,眨眼的功夫就驶上了官道。
“这位少爷,俺姓候,乃流水村东头候得利是也!”
候得利笑的嘴巴裂成大峡谷:“少爷你真真儿够朋友,待到少爷你回转,路过我流水村之时,我候得利定会杀鸡宰狗,与少爷你一醉方休!”
“不必了。”
西门庆摇摇头,脸上一片真诚:“我从不与劫掠官府库银的盗匪结交……劫掠库银,那可是株连三族的死罪。我傻啊,非得凑上去挨个流放充军?”
“什、什么劫掠官府库银?”
侯哥胆子其实没有他装出来那么大,闻言吓的脸色立变:“这这这位少、少爷且将话说、说个明白。”
“官府库银,由官府委托钱庄铸造、或是州府匠作监铸造,用于衙门递解税赋、结算朝廷与各级衙门之间的往来款项,并不流通于市面。私铸或是私藏库银,判抄家、五年牢狱。偷盗库银,判流放、充军。劫掠库银者,斩立决,罪三族!”
西门庆一脸实诚地指着冷汗淋漓的侯哥鼓鼓囊囊的怀中:“那锭库银上有阳谷县衙印戳,铸有‘阳谷县库,二十两,足银’字样,不是库银是什么?上面有你的牙印、有你身上的香水味……咳咳咳,狐臭味儿,寻一只猎犬一闻便知。”
“你区区一个山汉,世代农耕,哪来的库银?”
西门庆又指着闻讯而来、全副军伍披挂的孙立笑道:“要不,我也不管你是啥猴,猴啊,你不如同我这个读书人、与这位都头,一起去衙门里对质试试?看看衙门的大老爷信你,还是信我俩?”
——信,信你个鬼!
只怕到了衙门里,大老爷一看是一名文士连同一名军官合告自己偷盗库银,那大老爷定然会心花怒放:哈哈,立功受奖的大好机会来咧!劫掠库银,通天的大案要案,破获此案,便是泼天的功劳!
大老爷绝对会二话不问,只顾一顿庭杖夹棍下来,半死不活之间,就着嫌犯的血水按手印,要什么样的供状没有?
“噗通”刚才还意气风发的侯哥直挺挺跪于地上,磕头如捣蒜,嘴里除了告饶,再说不出一句它话!
待到候得利归还了银子,又派小跟班回村筹集来几两赔偿给西门庆的散碎银子,一行人这才重新启程。
“大郎啊,适才到底是谁敲诈谁啊?”
孙立也是笑的一脸鸡贼:“果然应了大郎你那句话‘不怕流氓胆子大,就怕流氓有文化’啊。”
“你们都给我好好听着!”
西门庆没搭理孙立,而是扭头对民夫们嘶吼道:“我们押运军资,一路上就是风雨同舟、生死与共的兄弟!以后当齐心协力、互帮互助!谁若是遇事退缩、隔岸观火,休怪本少爷耍手段,让他见不到明天的日头!”
“谨遵西门少爷令!”
众民夫齐声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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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山,近山,
一片青无间。
逆流诉上乱石滩,
险似连云栈。
叹崎岖途路难。
得闲,且闲,何处无鱼羹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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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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