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无论县城大小, 按大晋制,粮仓都会有囤粮,而每两年则会更换一次陈米。
这是为防天灾**, 特地备下的。
应付饥荒年、虫灾、地动等等, 都极为有效。
但独独怕发大水。
水一来, 若是来不及转移粮食,就只能落个悉数被水泡胀,再也无法入口的下场。
“幸而青州地近南方,南方多鱼米之乡,若是求助相邻州府,应当能有粮食能应急罢?”钟念月倚在窗前, 低声问。
晋朔帝点了下头:“只是念念, 做官之人,多的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别的州府就算有储粮, 也未必愿意,也未必敢驰援青州。只怕他们境内哪日也遭灾, 却拿不出粮来。”
这也是他为何要亲自来的缘故之一。
先帝在时,朝中官员多党争, 哪怕他上位后多有斧正,可早先养成的风气,也并非是那样容易就能根除的。
青州落下这么大的天灾, 地方官员定要被问责。有了这个前置, 他们在别的州府官员那里, 也就没有了脸面可言。
谁又会冒着风险给一个没有将来可言的同僚面子呢?
钟念月忍不住吐了口气,心道真是麻烦。
有灾祸,便去救, 本是件容易的事。
这样一想,又幸而晋朔帝没将发大水,视作是阴阳失衡的结果,不屑一顾了。
他亲自来了,事情总是要好办很多的。
钟念月如今是越发佩服晋朔帝了。
这人好似从头到脚都是完美的,挑不出一丝的不足来。
哦,若是……若是不会教儿子这一项不算的话。
“念念瞧着朕作什么?”晋朔帝的目光突然转向她,问。
钟念月素来不会脸红。
她坦坦荡荡道:“我是在瞧,天底下为何会有陛下这样厉害的人?”
晋朔帝笑着轻拍了下她的脑袋:“念念的嘴真是甜。”
钟念月听他这样说,便不自觉地舔了下唇。
一下引得晋朔帝的目光悉数落在了她的唇上。
只是不知还能有多甜呢?
晋朔帝心下漫不经心地想。
洛娘就在一旁伺候着,她垂首倒茶,将这些话都听在了耳中。
晋朔帝并没有要避开她的意思。
洛娘也心知,晋朔帝并没有将她看在眼中,不过蝼蚁,动动手指大抵便能碾死的那种。
洛娘并未因着晋朔帝的漠视而心有不满。
她此时只觉得心下震撼。
她从未见过,有哪个男子会同女子讲这样多。往日在富商府上时,旁人与她在一处,念的最多的便是yin诗。
他们的车马渐渐靠近了交江县。
交江县外却罕见地没见到什么灾民,倒是有些用树枝草席勉强搭起来的临时住所。
而那住所也已经□□透了的泥巴糊住了。
“真是怪了。”钟念月道。
晋朔帝神色不变,命人去查探去了。
而他们一行人在那里没停留多久,当地的县官与打探的人一并回来了。
交江县的官员瞧上去倒是衣冠整洁,比前头九江县的官员好了许多。
晋朔帝低低出声问:“城中灾情已经处置妥当了?”
“回陛下。”这几个官员面圣时发起抖来,倒是和前头几个如出一辙,他们道:“从永辰县来了一行人,愿意捐出粮食救交江之急。今日正在城中分粥呢。”
还有人更先一步?
钟念月问:“是富商丰绅?”
“回小主子,并非是如此……”县官将身形往下躬了躬,并不敢直视贵人的面容。
一旁的县丞道:“来的是个高门大户的嫡亲的姑娘,说是自幼便能诵经、通神佛,有七窍玲珑的心肠。于是家里人便将她养在了寺里,越发养出个慈悲心。五月前,她观得天象,见青州上空突燃起蓝色火焰,便推测出青州有大难,于是一路紧赶慢赶,方才来到此地,总算为救灾奉上了一份力……”
此人的口吻颇有几分与有荣焉。
为何呢?
只因这女子,别的地方不去,却偏偏直奔交江县,解了他们的围困,即便那是个女子,倒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更何况她代表着的,乃是她背后的神佛,而非是她自己呢。
太后尚佛。
他们如此捧这女子,倒也算得上是迎合太后。
如此种种缘由,便说服了他们自己坦然接受这样一名女子,在交江县中指手画脚,立棚施粥。
“她还说过两日后,要为因水灾而死的百姓,念经超度……”
“陛下,如今城中百姓心已大安。”
几人交口说道。
此时反倒是那知县不怎么开口了。
钟念月低低道了一声:“这样厉害?”
晋朔帝神色不变,命众人启程,继续往城中去。
几个县官便收了声,退到两侧去,不远不近地跟在了队伍的身后。
他们脸上大都洋溢着笑容。
交江县是最先将灾情处置好的地方,如今陛下亲临,心下可着实松了一大口气,心道便是无功,也该没有什么罪过降在他们头上了。
很快入了交江县城。
几个县官组织衙役匆匆将县衙清扫了出来,恭迎他们入住。
县衙地势较高,大水来,一时也淹不住。
这厢还未安顿好呢,便见着有人踉踉跄跄进了门,抬起脸来,面黄寡瘦,眼圈深凹,但语气倒是分外激动的:“大人!大人,秦姑娘差我来问,问如今县城中遭灾有多少人,最好是有个册子,这样也便于施粥……”
但凡天灾,一旦发生后,为了上报朝廷,求得救灾粮。当地官员都要先造册,将受灾的人家每户每人都记在册子上,谁家损毁如何,也都要一一记下。
损毁越严重的州县,上报后,方才有可能得到朝廷免税,又或是下发救济钱。
这些钟念月已经跟着晋朔帝,知晓得清清楚楚了。
这交江县的册子自然是一早就造好了的。
县丞当下便要转身去取。
知县却轻咳一声,道:“陛下在此,怎敢无礼僭越?”
钟念月看了看其他人,再看一看那知县。
心道这人倒是大不相同。
其余人此时惊了一跳,连忙在晋朔帝面前跪下来,连声呼“下臣不敢”。而那传话的人,已经傻住了。
陛、陛下?
陛下竟然亲至了交江县!
他两腿一软,这下是完全趴下去了。
也不觉得到县衙来传话是一件好差事,能落大人们一句赏了。
他咽了咽口水,心道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那里分粥喝呢。他这会儿嗓子眼儿里都火辣辣的,跟被粗砂磨过一般。
晋朔帝看了那知县一眼,缓缓道:“晋朔四年的进士?庞嘉?”
知县闻声,方才还面上没什么表情呢,这下倒是涌现了喜色。当即重重拜道:“回陛下,是。陛下竟知晓、竟知晓……”他话未说完,但惊喜之情已溢于言表。
旁人不提,却唯独点一点他的名字。
这便是一种独到的恩宠与暗示了。
很显然,庞知县做对了一件事。
一行人很快便又启程,出了县衙,往施粥的地方去了。
晋朔帝身份尊贵,自然仍旧坐在马车之中,四面更有禁卫跟随。
此时马车外,县丞等人不由惶恐地请教起了知县:“方才,我等是否有疏漏之处?”
“岂止疏漏。”知县摇头道:“无论这秦姑娘如何厉害,如何慈悲心。灾民册,乃是官方公文,是呈给陛下看的东西。如何能落入旁人之手呢?”
钟念月在马车里听见了声音,不由点了下头。
小声道:“若是有人心存恶意,光从一本册子还真能瞧出不少东西。比如说这一个县共有多少户,多少人。其中青壮多少,妇幼多少。各自家底几何……这叫底裤都让人家扒了。”
便和她那个时代,不能随便用无人机拍照是一个道理。有些讯息落入普通人的手里,看起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可总有人能从中抓取到想要的东西。
间谍闻之狂喜。
“念念聪颖。”晋朔帝道。
连孟公公都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这厢话刚说完。
马车便也抵了第一个粥棚。
那粥棚前人头攒动,更有两个男子为了争夺一口吃的,打了起来。
钟念月禁不住有几分遗憾地道:“来领粮的都是男子。”
晋朔帝应了声:“嗯。”
那厢的粥棚后也停了一驾马车。
那马车很小,但车帘上绣着繁复精致的花纹,就连车窗都有精心镂空的纹路。
马车里,相公子道:“愣着做什么?这不正该是你表现的时候么?出去,平息外面的干戈。”
可他身旁的少女难以自控地颤抖了起来。
“那是晋朔帝的车辇。”她颤声道。
似晋朔帝这般人物,叫人倾慕,却也更叫人害怕。
“这就怕了?这样没有骨气,没有胆量,将来我若是要将你推作大晋朝上下都膜拜的神女,你担得起吗?”
她怕。
但她也禁不住心动。
上辈子她再好,也不过是个太子妃。
还是个时刻接受着旁人妒忌、挑衅的太子妃。她手里没有任何力量。她只能倚靠太子。
可若是,若是相公子将她造作了神,那世人不就折服于她了吗?不是因为太子,只因为她是她,她是神女。
她撩起车帘,一步踏出去。
对面的马车也撩起了车帘。
她步子一顿,一下匆匆又撞回到了马车中。
相公子冷了眼眸:“怎么?”
“钟、钟念月……”她的语气竟然也充满了害怕。
相公子:“……”
他嗤笑道:“这世上还有你不怕的东西吗?”
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说不出辩驳的话。
她哑声道:“晋朔帝和钟念月,都认得我……”
“认得又如何?你忘了吗?你施粥,你为他们超度,你做尽了慈悲事。他们能当着百姓的面杀你吗?”
“……对。”
她这才坚定了两分,大步走了出去。
钟念月这厢很快也就看见了她。
“苏倾娥?”
“嗯?”晋朔帝转头看她。
钟念月眉眼扬了起来。
咸鱼多年,这会儿眼底才透出了一分锋锐。
女主光环诚不欺我啊!
一般女主下线几年,不是因为她死了,而是因为她要在几年后,惊艳归来,震瞎一群炮灰配角的眼睛。这可是一段不能缺少的经典剧情。
秦姑娘就是她?
改倾为秦?
晋朔帝很快也想了那张脸。
清水县的事于他来说,实在是人生中一大转折。他自然记忆尤为深刻。还每每回忆那时,乖巧又可怜,只能倚靠他的念念呢。
晋朔帝的面色登时便沉了下来。
他还记得那时苏倾娥对念念的敌意。
而此时百姓见了她,偏又高喊“秦姑娘”,“多谢秦姑娘施粥”。
晋朔帝以为钟念月会不高兴。
苏倾娥也这样想。
但当他们的目光都落在钟念月的面容上,钟念月不气反笑。
“陛下的禁卫,有多厉害?”她扭头问晋朔帝。
“拿下她很轻易。”
“不拿她。此时拿她,落了下乘。”钟念月抿了下唇。
她又道:“邻州的粮食没有那么快到,而她要做足女菩萨的架势,就必然要备下不少的粮食。多谢她为咱们省了力气,陛下就派人去拉回来就是了。永辰县不是说苦山匪久矣,因当地囤兵不足,无力剿匪,这才以致白日闭城门,逼得灾民无处可逃,活活困死在外吗?陛下就说,这粮食正是剿匪得来的。”
晋朔帝没有动。
他盯住了钟念月面上每一点灵动的变化。
钟念月见他不动,恍然大悟心道,定是要我拿好处去求求他的。
可袖子揪过了,好话也说过了……
“陛下快应我。”她眼含水光地盯着他。
洛娘心中叹气。
钟姑娘什么都好,却偏偏于此道不如我精通。她当下出声点拨道:“姑娘若是亲上陛下一口,自然什么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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