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件事。”婉婉道:“裴五娘说想要找份差事做。”
提起裴五娘, 唐枕就想到了半个月前的事,那天夜里在太守府中,裴五娘一句话就把唐枕刺杀永州王的锅推到了裴逊身上, 以致裴逊被盛怒下的石啸一刀砍了脑袋,此后裴家一家都被石啸杀了个精光,尸体横在宅子里无人理会, 直到石啸被杀、唐枕入城后让人收敛尸体,才发现了裴家的惨状。
而入城后见到家人惨死, 裴五娘也没什么反应,仿佛死的不是家人,而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裴家人都死了, 家中所有财产就都到了裴五娘手上。但她并不贪恋这些钱财,而是留下了够自己花用的部分后,其余的都捐到了府库当中。她也不为家人守孝,而是从坟前回来后就换上了华服首饰,当年傍晚, 她甚至跑到唐家来, 说自己如今再也没有了顾忌, 想要拜唐守仁夫妇做义父母。
唐枕的爹娘如今看待裴五娘的眼神分外复杂。一方面, 裴逊曾经在唐家被陷害时落井下石,而后又引狼入室,累得全城百姓死得只剩下十分之一,裴五娘是裴逊的女儿, 要说他们对此毫无半点芥蒂, 倒是假的;可另一方面, 也是裴五娘大义灭亲替百姓们报了一半的仇, 还捐出了不少家产充入府库……裴五娘对父母有怨怼, 他们能理解,但是在全家被灭门后,裴五娘却仍然无动于衷,这就有些可怕了。
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而已……
唐枕的爹娘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收下裴五娘当做义女,有了这层身份名正言顺地管教裴五娘,也能防止她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因为心里存着教养裴五娘的念头,唐枕爹娘对待裴五娘倒比以前更好了。只是唐玉杏还有府中下人都觉得裴五娘心机太深心肠太狠,能离她多远就有多远。
裴五娘显然也意识到了众人对她的排斥,在府中闲极无聊之下,听说朱娘子如今负责军营兵卒的衣食,便萌生出想要找一份差事做的想法。
裴五娘毕竟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娘,唐枕跟她的接触其实不多,也并不是很了解这小姑娘,只能问婉婉了,“你觉得呢?该给她一份什么差事?”
婉婉眉眼弯起,“夫君也同意给她差事做?”
唐枕莫名其妙,“我为什么不同意?”
婉婉道:“因为裴家的事,好多人都对五娘有误解,其实我觉得五娘不坏,她只是为人太简单,谁待她好她就喜爱谁,谁待她不好她就痛恨谁。可是好多人,都觉着就算裴夫人在她七岁时想杀了她,就算裴逊想将她送去给石啸,他们也都是她的父母,裴五娘这样做是大不孝,可是父母既然不慈,又凭什么要求子女孝顺呢?难道就因为父母给了子女一条命吗?可对裴五娘而言,她情愿做唐家的家生子,也不想当裴家的嫡女。更何况,裴家一开始也并不想要她,他们只是想要生一个儿子。”
“况且,裴家满门是石啸杀的,裴五娘回来后也好好给他们安棺下葬了,为什么只是因为她没有哭,人们便要将罪责牵扯到她头上?”
婉婉说得有些激动了,见唐枕怔愣看着她,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我今天有些急躁了,我以前不会这样的。”
唐枕当然知道。他推着小花脸坐下,给她倒了杯茶,“你这几天是不是遇着什么事了?跟我说说。”
婉婉有些郁闷地捏着手指头,“我之前不是写了《花魁》吗?那时候,有好多人喜欢,还有许多人写信夸赞,我那时以为她们是真心喜爱。安州城如今不比从前,很多女人没了丈夫,很多女儿没了父亲……城中粮仓也没了,我就想招一些女工,将城里的布坊开起来,打算织一批布匹卖到其他州府换取粮食。”
“我将那些信找出来,一一写了回信邀请她们一起来。可她们都拒绝了,说女子不宜在外抛头露面。”
婉婉捂着胸口对唐枕道:“我如今就是生气,十分生气,明明是她们自己说的,说男子将她们拘在家里,说也向往外头自由天地,可是如今有了机会,她们怎么反而退却了呢?”
唐枕:“她们一定还说了许多过分的话吧?”
婉婉惊讶道:“夫君怎么知道?”
唐枕便得意地扬眉,“因为我了解你,如果她们只是拒绝你,你不会这样生气。”
婉婉就握住他的手,“不过我只在你面前这样生气。”
唐枕被这句话撩到了,略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咳。他沉吟一会儿,给她讲了前世一个经典的小象被锁链捆住的故事。
婉婉一对细细的秀眉蹙起,十分不解道:“为什么小象成为大象后,还是不敢挣脱捆住它的锁链呢?它明明已经拥有了那么强大的力量。”
唐枕:“因为它被伤害过。它曾经不止一次反抗,曾经不止一次想要挣脱锁链逃出去,可是每一次,除了象腿被锁链勒得受伤流血,它还会遭到一顿毫不留情的鞭笞。久而久之,那锁链就成了一道禁忌,它再也不敢去碰,它认了命,它也许依旧向往自由,可它已经惧怕去支付代价。”
婉婉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那些女子也是一样,她们心里是向往自由的,可当发现这自由需要付出代价后,权衡利弊之下,便妥协了?”
唐枕:“是这样没错。”
婉婉仍是不理解,“她们说我会害了她们,说话本只是话本,是消遣的玩意儿,谁会为了一个故事奋不顾身?可是我没有要她们奋不顾身呀?我只是想要她们知道,如今城中缺少劳力,如果她们愿意走出家门,就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不必再依靠别人,这难道不好吗?”要是未出嫁时,婉婉能有这样的机会,她一定会走出家门,她不想要被迫嫁给不愿意嫁的人。她只是运气好遇到了唐枕,假使她嫁的是宋家呢?
她根本没有力量逃出去。
见婉婉不平,唐枕安慰她道:“别气了,城中经历这样大的变故,她们多少都受了惊吓,兴许还没缓过来。”
婉婉:“那也不能说那样的话气我呀?要是换做从前我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会去的。”
唐枕便笑:“那可不?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婉婉你这么聪明又勇敢啊!”见被夸的婉婉高兴了,他继续给她分析,“你要知道,有的人天生就比较笨,就像长大后不敢挣脱锁链的大象一样,她是想不到这么深的;当然,聪明人也有很多,但是她们的顾虑也更多,她们也许曾经受到过伤害,也许身边有家人的牵绊,又或许衣食无忧,觉得出来做活会失了体面……当然,那么多人,肯定也有真心想出来做事的,你可以慢慢等,咱们不急。”
婉婉蹙眉,“怎么能不急呢?我昨日听见爹说,城中粮食不够用了。”
安州府经历了这番重创后元气大伤,城中庶务无人打理,于是唐守仁只能带着几名幕僚一起处理,如今空闲时间很少。没了粮仓,又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再加上外头兵荒马乱粮价节节攀高,想要养活那么多人实在太难了。
“爹说,城中粮食只够十日的。”
不想唐枕面上却没有半分愁色,而是自信道:“你放心,再过三日半,就会有粮食上门了。”
婉婉喜道:“你买到粮食了?”
唐枕摇头,“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哪里还有钱买粮食?”
婉婉目露困惑,就听唐枕道:“今早收到飞鸽传书,逃到青州的那些士族当中,以赵太守为首的几支回来了。”
婉婉:“从青州到安州,走水路逆风时要五六日,顺风时只需两日,夫君怎么知道是三日半?”这时间也算得太准了吧?
唐枕:“这很简单啊,这几日的风向都是顺风,算一算那些船只的速度,再看看它们吃水有多重,就能算出差不多的时间。书信上说赵家带了三艘楼船,其中有两艘吃水比其他船深三尺,那里面一定带了不少粮食。他们知道如今安州最缺什么。”
唐枕所料不错,三日后的清早,安州城的港口处,果然望见了数艘远行而来的船只,其中以赵家的三艘楼船为首,那楼船外形似楼,高约十丈,船上列有矛戈,高高竖起的旗帜在风中猎猎飘扬……
婉婉站在城楼上,举着望远镜仔细看了一会儿,“甲板上有很多人,都穿着兵士的铠甲,手里拿着兵器。”
唐枕:“有多少人?”
婉婉粗略一数,“十、二十……一百……三百……哎呀太多了数不完,少说有一千人吧!”
唐枕:“那一艘船只算一千好了,三艘船就是三千。后头还有十几艘船,他们这一次,少说带了七八千人。应该还有一些人留在了青州。毕竟他们在青州的新巢还得有人守着。”
婉婉察觉到唐枕情绪不对,不由放下千里镜,侧身担忧地看着他。
唐枕目光却只盯着远处那些船只。
“这么好的船,这么多兵力和武器,却宁愿烧了粮仓逃走,也不肯留下来试一试。这些士族,其实跟石啸都是一路货色。那么任用这些人的朝廷,又能好到哪里去?”
“婉婉,我这次……是彻底下定决心了。”他低头看着她,“婉婉,你会看着我的,对么?”
婉婉握紧了他的手,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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