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宁正三年, 安州府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天地霜白一片,厚厚的白雪堆积在地面, 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没过脚踝的坑洞。
所幸安州府是个富庶之地, 这大雪又只下了一场便停了,倒没有给当地百姓造成多少不便。
“只是……城外那些流民就惨咯。”
大清早, 一个戴着厚厚帽子的老人家赶着驴车往城外而去,在他前边, 有一队披坚执锐的官兵匆匆往城外奔去。
老人家经验丰富,一看他们匆匆去往的方向,就知道他们是干嘛的。
驴车上,小脸冻得通红的小孙子问他, “爷爷,流民为什么惨?”
老人家在扑面而来的寒风里眯了眯眼, “这些天冷啊!”
小孙子用力点头, “昨晚我跟阿爹阿娘一起睡, 好冷好冷,阿爹把门窗都关紧了, 阿娘把所有衣裳被子都抱出来裹上……我才睡着的。今天没有昨天那么冷了。”
老人家:“是啊,昨晚冷啊, 城外那些流民,也不知道冻死了多少个。”说罢摇摇头, “怕是数不清咯, 得数数能活下来几个!”
小孙子天真地问,“为什么会冻死?”
老人家叹气, “咱家是砖瓦房, 都要冻坏哩, 那些流民住在草屋里,吃也吃不好,衣裳都没几件,哎……”他一指前边匆匆跑远的官兵,“看见没,那些就是去城外收尸的。”
小孙子懵懂地看着,他并不懂得冻死的真正含义,只仰头看着爷爷的背影,“爷爷我们要去哪儿?”
老人家挥挥鞭子,驴子拉动车子跑得更快了些,小孙子听见他道:“去帮忙收尸哩,做点好事给老天看看,以后老天爷就会庇佑你咯。”
驴车一路跟着那些官兵出了城,来到上一任太守为那些流民设立的安置点,老头子眼睛不太灵光了,睁着看了老半天,发现那一连片的草屋里并没有尸体满地的惨状,到处都好好的,但并不是因为尸体都被搬走了,老头看得明白,那些草屋里连个陶罐都没剩下,显然是所有人都在这场大雪降临前就搬走了。
老头子奇怪了,那么多流民,都去哪里了呢?
“唐兄你心眼也太好了,那流民少说也有五百个,养活那么多人可不容易。”
春风楼二楼包厢内,裹成个球的赵四正不停歇地往火锅里捞肉片,肉片被滚水烫得微微卷起不停冒着热气,再往香料上一沾,嗦进嘴里那叫一个畅快。
赵四连吃了十几片,边吃边含糊不清地跟唐枕说话。
“你吃慢点,小心噎着你。”唐枕将温好的酒提起来倒给他一杯,说道:“什么心眼好不好?我那不是想找人去给我盖坞堡吗?人多一点,我坞堡才建得快嘛!”
赵四朝他竖起大拇指,“唐兄你也真是神了,你怎么知道昨晚会下大雪?”安州府地处偏南,一百年来也就有过几次下雪的记载,还都是几乎瞧不清楚的薄雪片,谁能料到能下这么大一场雪,可把他们这些没见识的纨绔子弟稀罕着了。
“昨儿个齐兄坐在窗口看了一晚上的雪,今儿个就得了风寒。”赵四嘲笑了一把,“我就不同了,我只在窗上开了个小口往外看,瞧瞧,我还裹了件狐裘呢!”
“是是是,你比齐兄聪明多了。”唐枕敷衍了他几句,对他道:“那五百个流民我都收下了,待会儿我会让人去衙门走程序,你帮个忙叫他们赶紧盖章。”
赵四咦了一声,“你要那么多人干什么?”
唐枕:“我跟他们签了契书,以后这些人,年轻力壮的男人充作部曲,老弱妇孺做些养蚕织布的活儿,我那个坞堡里不是还有庄园?那么大个地方总不能叫我家里人去料理!”
赵四哇了一声,“你收这么多人,银钱吃得消吗?”
流民绝大多数都是良籍,但是这些人都变成流民了,也不在乎被卖进庄园为奴了。时下不少世家大族里的部曲都是奴隶,只有立了大功才能被赐予姓氏脱离奴身。百姓活不下去的时候,自卖进庄园里也是条活路,只是今后这一生过得如何,就全看主人家是什么性情了。
赵四以为唐枕是买了那些人,唐枕见状解释了一番,才道:“不是大不了再卖几间铺子。”
唐家虽然没了官职,但也还是士族,士族是能够拥有自己的封地和子民的,只不过土地大小和子民数量都有限制,这些人入了唐家,他们的赋税就由得唐家交纳,同样的,他们田地里的收成也要给唐家交税。时下许多世家大族为了避开人头税,会将这些子民用各种法子变作奴隶,奴隶就是私有物,不必交税了。
唐家所能拥有的子民数量有限,再多就会引来官府的注目,因此那五百流民中只有一半能入唐家,另一半在名义上只是唐家的雇工。
唐枕想,现在先这样!等哪天真乱起来,什么户籍都乱七八糟,谁还会管他那座坞堡里塞了多少人进去又练了多少私兵?
唐枕外出,婉婉也没在家里闲着。今日没有前两日那么寒冷,她裹着大氅带着幂篱就出门了。
马车一路往城西而去,最终出了西城门,停在了位于西城城郊的那片工地上。她掀开车帘看了眼,朔朔寒风中,工地上却热火朝天,打地基的、搬木头的、推石头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男子们衣裳单薄,还因为干活出了一身热汗,妇人们有的帮忙搬卸货物,有的露天架起炉灶生火煮饭……
婉婉还看见一些不到人膝盖高的小娃娃跑来跑去地帮忙拾柴火,明明每个人干的都是辛苦的活计,但人人面上都没有愁苦之色,有的只是疲惫也掩不住的热切。
这就是……唐枕口中怀着盼头过日子的人?
婉婉看着看着,忽然明白唐枕为什么会喜欢了。因为只是看着这些人,竟然会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她不觉看得入了神,直到翠梅一声呼唤才将她叫醒。
在翠梅示意下,她远远看见工地上有个斯文清秀的男子,正指挥着工人将一旦灰扑扑、黏糊糊的东西从桶里挖出来铺在地上。
那东西奇怪极了,一路铺还要一路有人用一种一端扁平的铁具将之刮磨圆滑,在冬月寒风里,那些铺在地上的东西很快就干透变硬了,婉婉发现,最前面的地方竟然已经变成了一条平整的路,还有人在上面来来回回地走,似乎在验证那东西能承受多大重量。
那斯文清秀的男子正是沈唤,他本来只是个书房里舞文弄墨的文生,自打跟了唐枕之后,觉着自己倒越来越像个武夫了。天气这么冷,他却干活干得出了一身汗,正要拿袖子摸一把脸上汗水,低头一看袖子上沾满了泥尘,沈唤叹了口气,得,回去又得从上到下洗一遍。
“沈先生你看,那是不是东家的马车?”
沈唤侧头看一眼,就见挂着唐字的马车车窗内有个女子正朝这边看。沈唤眼睛一亮,忙过去打招呼,“嫂子。”
婉婉立刻问出了心里的疑问,“那是什么?”
见她手上所指,沈唤立刻道:“那是水泥。”
水泥,一种加了水搅拌后混入沙石铺在地面上,就能把地面变得又硬又平整的东西,又省力又实用,比那些世家找人从远处运来石子磨平铺地可方便多了。
唐枕怎么能想出这样好的东西呢?
翠梅问她在想什么,婉婉便叹气,“唐枕究竟还有多少奇妙之处是我没有发现的?”
翠梅觉得这话很熟悉,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啊,这不是那话本里的吗?叫什么霸道王爷的。
想起婉婉在房里是怎么霸道地制住唐枕的,翠梅莫名觉得自家小姐和那话本里的霸道王爷融为一体了。
马车停住,终于到了家门口,翠梅也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暗道自己真是魔怔了,怎么竟想这些奇怪的东西呢?
婉婉下了马车回到家,立刻让人寻来朱娘子,问她那四个人怎么样?
朱娘子道:“已安排她们去织房里做事了,只是我瞧着都有些闷闷不乐的。少夫人,那四个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婉婉摇头,转头回了房里。
那四个人,是当初唐家下狱时,被歹人趁机欺负了的侍女,这种事情时常发生,婉婉记得以前读过一本书,忘记是什么名字了,只记得那书上记载了不少歹人会在女子外出时用尽手段□□她们,这种人通常不会负责,女子受了辱只能自认哑巴亏,因此后来便有人专门著书,教导女子不得外出,就是为了防止被歹人诱骗。
这也确实避免了不少女子受罪,但以前婉婉读那本本书时,总觉得哪里不对,可要她说,她也说不出来。
后来说与唐枕听,唐枕便道,这书是诡辩。
婉婉问什么是诡辩。
唐枕就说,诡辩就是偷换概念,将一个果转嫁到别的因上。
于是婉婉明白了,女子被诱骗被欺压,分明是歹人的错,可是著书之人,却将错误归结到了女子身上,他不去斥责歹人的错,不去著书教导世人约束男子,反倒责怪女子不该外出抛头露面,仿佛是因为女子抛头露面才引得男子犯错。
那四个侍女也是这样,明明不是她们的错,明明那些歹人也受了惩罚,她们却还在折磨自己。
——你的脑子有时候会骗你,只有心里的感受才是真的。
唐枕的话在耳边闪过,婉婉点头,“不错,那四个姑娘就是被自己的脑子给骗了,我要告诉她们,她们没有错。”
婉婉思来想去,忽然提起笔,决定给这四个姑娘写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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