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浴桶终于灌满了,朱二放下木桶,在热气氤氲的耳房里道:“东家, 水满了,我先出去了。”
他转身正要走,却被喊住了。
“朱二你先别走。”
朱二回头,奇怪地看着脱得只剩下中衣的东家,他知道唐枕向来不要人伺候沐浴。
只见唐枕单手扶着后颈, 盯着水面问他,“这两日,婉婉有没有说什么?”
朱二更奇怪了, “夫人住在内宅, 怎么会寻我说话?”担心东家误会, 他忙解释:“东家您知道我为人最本分,自打搬到这里后连后宅的门都没看一眼!”
唐枕眼见朱二都要急了, 忙打断他,“我知道我知道,我刚刚问错了,我是说,你妹妹不是常与婉婉说话么?她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朱二茫然, “说甚?”
唐枕暗示道:“比方……提到我,有没有?”
朱二仔细回想, “没有。”
唐枕:“确定?”
朱二:“当然。”
朱二终于被放了出去。
哗啦一声,光溜溜的唐枕跳进了浴桶里, 他一边搓洗, 一边拧着眉头作思考状。
从牢里出来已经三天了, 唐太守被罢免了官职, 原先的宅邸自然充了公,好在孙刺史不贪他们的钱,除了那座大宅以外,其他的钱财大多还了回来,只是那么多家人仆从总得有地方安置,由于唐枕总能半夜往外跑,所以得知消息要比爹娘早些,本来想提醒沈唤他们买个宅子安身,没想到婉婉先考虑到了,却不是买的,而是在城东租了个小三进的宅子,跟太守府自然不能比,但是容纳下唐家人却是绰绰有余。
唯一担心由奢入俭难的唐夫人,也因在牢里待了近一个月简朴了许多,如今能在个干净地方吃吃茶点晒晒太阳,便也觉得满足了。
就是总有几个爱说风凉话的在门口转悠,瞅着唐家落魄了想上来欺压。唐枕一开始也觉得奇怪,他爹之前当官也没得罪那么多人啊,仔细一查发现又是宋家在搞鬼,表面上一副清高名流的样子,背地里还总在记恨唐枕当初让他们家丢脸的事,唐枕没想到他家都倒霉那么多次了还这么能折腾,只好让宋家又倒霉一次,半夜里又去他们家仓库里光顾了一次。
这下宋家忙着抓贼,再也抽不出功夫找唐家麻烦,唐家总算清净了许多。
按理说诸事皆了,唐枕该没什么好烦恼的了,只有一件……
三天前,婉婉问他跟朱娘子是怎么回事?唐枕当时逃避了,没回答。
如今想起来,深觉丢脸。
想他以前多爽利一条汉子,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呢?唐枕抹了把脸。
“这怎么、又瘦了、呢?”翠梅帮自家小姐换上衣裳,见腰腹处比之前又宽了半寸,脸上不由露出忧心来。
婉婉摸了摸,倒觉得跟在闺中时差不多。“是之前胖了!”
翠梅叹口气,“一定是、因为担、心姑爷。”
婉婉其实不是太担心,只是因为那时候以为怀有身孕,唐枕天天给她喂好吃的才胖的。奈何她胃口被唐枕养刁了,这一个月来没有唐枕喂食,她胃口不是很好,瘦下来也是自然。
婉婉今日打算去方采芝家里,这些日子因为唐家下了狱中,方采芝虽不敢上门,但也托人给她送了不少东西,如今一家人齐齐整整从牢狱中出来,婉婉自然是要上门去道谢,还有关键时刻出手相助的赵四,婉婉决定等从方家回来后,提醒唐枕记得好好谢谢人家。
谁知婉婉刚刚走到屋门前,还未来得及迈过门槛,就被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了。
一身黑衣的唐枕披着半干不干的头发,周身散着热气和乳膏的香气,在屋门前投下一大片阴影。
他站在那儿,就将屋门挡去了一大半,好在婉婉身形娇小,只是那么一小块地方也足够她从容经过了,她笼着袖子正要往那边走,下一刻唐枕步子一挪,挡住了去路。
婉婉抬头瞅他一眼,唐枕却眼观鼻鼻观心没看她,只握着毛巾不停擦头发,仿佛刚才只是无意之举。
婉婉心想唐枕今天有些古怪,但念着和方采芝约定的时间不多了,于是也不同他废话,脚步一抬就往右边走,谁知这回唐枕一抬手,胳膊把剩下的地方也给挡住了。
婉婉这回确定了,唐枕是故意拦着她。
唐枕越来越孩子气了,这到底,为什么?
婉婉没想明白。
唐枕终于低头看她,“婉婉,我有话与你说。”
婉婉有些着急,“夫君快说。”
唐枕心说我酝酿酝酿,但见婉婉一副有话快说说完快滚的样子,便有些不开心了,“你这是什么表情?这么着急要去哪儿啊?”
婉婉便道自己约了方采芝。
唐枕不信,他觉得婉婉一定是在介意他三天前没有回答那件事。
“婉婉你不能这样啊,这么丢脸的事儿总得给我时间缓冲缓冲!”
婉婉茫然看着他。
唐枕解释,“就是让我好好考虑怎么给你说啊!”
婉婉更茫然了,“你要说什么?”
唐枕见婉婉是真忘了,他不敢相信,“难道只有我一个人那么在意那件事吗?”
婉婉绕过他出了门。
傍晚时分婉婉回来,见到在院子里修剪枝叶的朱娘子,这才明白唐枕上午那一出是为了什么。
果然,一进屋子,就见唐枕正襟危坐,也不管她问没问,一口气将朱娘子的事一一说了。
前半段与朱娘子所言大致相同,无非唐枕外出时见兄妹二人饿得几乎要晕在路上,好心让两人吃饱穿暖还给了一份活计。
后半段就不同了,朱娘子在婉婉面前,只提到唐枕为人厚道,从不短兄妹二人工钱吃喝,两人因此一直跟着唐枕做事。而唐枕说起的,却是二十岁那年,他被爹娘逼婚逼得差点抑郁。
“我爹娘那时候据说又找了一位大师批命,说若是我二十岁还不成婚,就得拖到二十五了,他们生怕我真拖到那么大,要死要活非要给我定下故交家的女儿,十四岁。”唐枕提起这个就一脸郁卒,而当他说完,发现婉婉还在憋笑后,心情就更郁闷了。
“我当时都想离家出走了,念及爹娘年纪大了才没有成功。”
婉婉试探道:“所以,你就与寡妇在街上拉拉扯扯?”
唐枕一惊,“你怎么知道?”
婉婉抬头看天,“婆婆跟我说的,她说好多人都看见了。”
唐枕下意识整了整衣裳,“什么拉拉扯扯,他们说得也太难听了。我只不过是看她摔了,扶她一把。”
婉婉心想人家是摔了又不是晕了,人家自己就能起来何须你去扶?难怪会有风言风语传出来。她正出神,忽然被唐枕按住双肩,唐枕严肃看她,“婉婉你听我说话,别走神。”
婉婉只得点头,就听唐枕接着道:“我那时候被逼得紧了,一出门刚好遇到朱娘子,便……便对她说正好年纪合适,要不我们就成亲!”
婉婉啊了一声,忙道:“那后来呢?”
唐枕见她还是关心的,不禁扬眉一笑,“后来么……”他故意卖了个关子,见婉婉心里果然被提了起来,不觉高兴,“后来我自然是被拒了,兴许朱娘子真觉得不合适,兴许也是我当时名声太差又太儿戏,她觉得我只是玩玩!”
婉婉盯着他,“我觉得你当时不是玩玩,你是真想娶朱娘子对不对?”
唐枕没想到婉婉这么敏锐,担心她多想,赶忙道:“先说明,我不是对朱娘子动心了真不是!我就只是觉得娶个十四岁不如娶朱娘子而已,只是觉得她合适而已我真没有别的想法你不要多想!”
婉婉:……
见唐枕如临大敌的模样,她噗呲一笑,主动去牵他的手,“好啦夫君,我没有多想,也没有误会,更没有怪你。我只是相信你是个好人,相信你那时提出来了就不是玩笑,而是会真的为朱娘子负责,我说得对吗?”
唐枕心情复杂,还真被婉婉说对了。
他很少去顾忌别人的看法,名声混差了也从不在意。二十岁那年是真的被逼得紧了,刚好身边有一个容貌不差、知根知底、年岁相当的朱娘子,于是就顺势提了出来。至于感情,那时候他以为,只要人品不差,迟早是能培养出来的。
而他和朱娘子没成,真正的原因也不只是朱娘子拒绝了,而是因为他对她没感情,仅此而已。
爹娘一听说他有意娶个寡妇,还是个比他大几岁的平民寡妇,吓得再也不敢逼他那么急;朱娘子自觉配不上他,更无法应付高门大户的规矩以及世俗偏见,所以拒绝他;而他,一是爹娘极力阻止,二是朱娘子拒绝,三是自己又没有和人相爱,实在没必要冒风险娶一个不乐意嫁的人。
以上三点当中,哪怕只有一点与事实相反,这个故事已经换了一个。
而现在,唐枕分外庆幸当年没成。
唐枕忽然一撩衣摆,在婉婉面前半跪下来,吓了婉婉一跳。
婉婉忙站起身拉他,“你怎么了?我又没有怪你……”她语无伦次,以为唐枕又要认错,可唐枕又没做错,且他现在还是清醒着,屋里也没有搓衣板啊!
五个大汉都拉不动唐枕,婉婉怎么拉得动?于是唐枕一动不动半跪着,在婉婉拧眉鼓脸时忽然从袖中滑出了一枚戒指。
于时下而言,这枚戒指戒圈太细,戒面又只有一小块珊瑚石,着实有些寒酸,但在唐枕的审美里,这样秀气的小戒指跟婉婉正匹配。“有一个地方的习俗,男子向女子求亲要送一枚戒指,女子要是戴上了,就代表答应了他的求婚。婉婉你愿意嫁给唐枕吗?”
唐枕一本正经抬头看她。
婉婉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唐枕是觉得当初他没有跟她求亲,想要补她一个。既然是补偿,那么……婉婉也不着急了,她后退一步,还悄悄踮脚尖,让自己在唐枕的视野里更高了一些。
像个夫子那样将手背在身后,婉婉摇头晃脑,“既然你如此有诚意,那婉婉要考校你一番?”
唐枕憋笑看她,“那婉婉想怎么考验唐枕?”
婉婉眼珠子一转,“唐枕以后愿意事事让着婉婉吗?”
唐枕仔细思考,“这个得看情况。”
婉婉:“那唐枕以后愿意什么都听婉婉的吗?”
唐枕:“那也得看情况。”
婉婉:“那婉婉梳妆的时候,唐枕愿意一直等着吗?”
唐枕沉吟,“这还是得看情况。”
婉婉无言片刻,“那婉婉为什么要答应你?这种时候,你就不能哄哄婉婉吗?”
唐枕坚定摇头,“平时可以,但求婚是很庄重的事情,不能随意许下可能无法完成的承诺。”
两人正说话,翠梅从门外进来看了一眼,见姑爷跪在小姐面前,小姐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顿时一呆,原来……自家小姐在姑爷面前那么有威严啊!翠梅觉得不可思议,好半晌后才游魂似的离开了。
而在她离开后不久,婉婉终于还是开开心心地接过了那枚戒指,并在唐枕的指导下戴在了无名指上。
当天夜里入睡时,婉婉问他,“你想要与我说朱娘子的事,可以直说,为何要故意为难我不让我走?”
唐枕很惊讶,“故意为难你?我哪里做过这种事?我不是在跟你玩吗?这是夫妻情趣啊!”
婉婉:……
次日,婉婉和唐枕去给唐夫人请安,被闲极无聊的唐夫人拉着打叶子牌,眼见三缺一,婉婉便将朱娘子也拉了过来。
四人凑做一桌,除了唐夫人有输有赢外,只有婉婉一直赢一直赢,唐枕和朱娘子一直输一直输。
婉婉赢了钱便开心,虽然只是些小铜子,但也认认真真数了一遍又一遍。
倒是朱娘子看出猫腻,唐枕有些在下九流的朋友,其中一人开了间赌坊,还请唐枕去挂了个名,不过却不是真名,而是一个类似“赌侠”的名头,只因唐枕手快,快到在那些浸淫此道数十年的赌徒面前出千,人家也看不出来。他曾经赌穷了好几个赌坊,还曾经让一个靠赌坊起家的富商输到只剩条裤子。只因那富商手段龌龊,故意引人染上赌瘾,害得不知多少□□离子散。
这样的唐枕,怎么可能会输给婉婉?还从头输到尾?
朱娘子道:“东家用这些手段,眼下夫人是开心了,等哪天她明白过来,岂非要恼怒东家?”
唐枕摇头,“什么手段?太难听了,这叫夫妻情趣,说了你也不懂。”
朱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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