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安州府衙内。
孙刺史就着烛光,提笔在公文上书写,忽然一阵狂风卷入, 窗户被风吹开,啪一声摔在了墙上又稍稍回弹, 最后微微晃动着停住。眼前烛火被突如其来的狂风一吹,一霎暗了下去,只剩下一点点芯火,片刻后才慢吞吞恢复明亮。
孙刺史见烛光没有熄灭,松了口气。他起身往外看, 却见外头月明星稀一片安宁, 心下觉得奇怪,刚才那股狂风是从哪儿来的?
孙刺史锁上窗户,折身返回案牍前继续书写, 丝毫没有注意到案上那叠卷宗少了一折。
孙刺史头顶,那落了一层薄灰的房梁上, 一道身着箭袖黑衣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坐在那儿,翻开了从孙刺史案上取走的卷宗。
这上面记录了太子遇刺后搜罗到的所有证据。
“太子的尸身被人发现是在八月十二, 死因是被一剑戳穿心脏, 地点是在唐家旧宅,现场还遗留了杀人凶器——刻有‘唐’字的一柄刀。”
概括完这一页的内容, 唐枕又往前翻, 这才发现原来八月初十那日, 太子曾经带着人上太守府递上拜帖想要见他。
“门房曰:少主人外出游玩, 归期未定。殿下自顾离去, 不知所踪。”
唐枕眉头拧出个川字纹, “八月初十那天, 我和婉婉正在郊外别院,太子为什么想见我?”唐枕暂时放下这点疑惑,继续往下看,发现除了卷宗里记载的物证外,竟然还有人证,就是看守旧宅的老伯。
据老伯的供词显示,八月十二日那天有一位太守府的管事告诉他,大人要在旧宅里接待一位故友,让他备上酒菜招待客人。
老伯照做,当日酉时正便有客人上门,老伯引他们进入宅邸后,便由那管事带人招待,之后老伯便进屋歇息了,只是半夜里忽然被喊杀声惊醒,老伯不敢出去,瑟缩在房中,只听见有人大喊一声,“五哥好狠的心”,之后便没了声响。
挨到天明,直到外头没有任何动静了才敢出来,发现宅子里死了那么多人后,吓得魂飞魄散,当即跑去报了官。那名管事也死在了旧宅当中。
而这时,客栈当中的随从一夜不见太子归来,赶忙四处寻觅太子踪迹。
这才发现,死在唐家旧宅里的竟是当朝太子。
此时事关太子和唐太守,太子随从不敢再留在安州城,而是赶去州府请了孙刺史,刺史带兵,才从唐家搜出了与五皇子密谋的信件。
唐枕看着这些描述,直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安州唐家是京都唐家的分支,每隔几年,唐枕都会跟着爹娘前往京都拜访。因为交通不便,消息流通又太慢,唐枕花了好几年时间驯化了一批信鸽,分别往安州和京都传递消息,才不至于对外界两眼一抹黑。
信鸽毕竟是动物不是精密机器,放飞出来总有各种意外,要么被猛禽啄杀,要么飞歪了路再也回不来,要么被猎人捕获。没有点钱还真玩不了,而因为担心被有心人截获,信鸽送过来的消息都非常简短、且都是京中人人皆知的消息,只是为了方便唐枕比别人提早十天半个月获取信息罢了。
一开始拿到丞相病逝的消息,唐枕以为是有人想要弄死太子的同时借机打垮唐家,但是现在看见卷宗里更详细的记录,他却起了疑心。沈唤毕竟是白身,他能探知到的消息有限,并不知其中牵涉到了五皇子。
但要说太子之死是唐家与五皇子的密谋,反而不太可信,毕竟那些证据都太明显了,谁密谋杀人还会邀请到自己家里并留下一把写了自己名字的凶器?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五皇子与京都唐家也不是省油的灯,身边势力更是错综复杂,他们怎么可能坐以待毙,任这再明显不过的陷害将自己拉入泥潭?他们必然会竭力证明清白,甚至……拉到皇后的支持。
唐枕先是松了口气,毕竟这意味着自家大概率不会有砍头的危险了。
随即眉头拧起,这样一来,唐家就被迫和五皇子绑在一起,而痛失爱子的皇后阵营也会倒向这一边……
唐枕无意识捻了捻卷宗纸张,怎么看来看去,被构陷入狱的五皇子才是最大的获利者。
唐枕细思极恐,这一切该不会是五皇子自导自演吧?
除掉了储君这个最大的竞争对手,将原本中立的唐家跟他绑在一起,还获得了皇后的支持……这皇位争夺的水可太深了。
唐枕回忆了一遍上辈子看过的宫心计权谋戏,思量半晌,最终不得不遗憾地承认,论阴的,他绝对玩不过这些人。
他果然还是太正直高洁了。
唐枕微微叹了口气。
房梁之下,孙刺史打了个哈欠,他年纪大了,精力比不上年轻人,只是在夜里工作这么一会儿,便困得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但他仍未下去歇息,依旧继续书写。
在他身后,唐枕蜘蛛一样倒吊着从房梁上垂下,一目十行地扫完孙刺史写完的东西。
呵,这老头子想要上折子请皇帝严惩唐家,让唐家满门为太子陪葬。他还详细陈述了赦免怀孕女子这条律法的弊端,请求皇帝修改律法。
看来他是觉得孕妇肚子里的那块肉是祸患,必须斩草除根啊。
唐枕举起手来往他背后比了比,最终还是放弃了。他认为在背后偷袭一个老人家太欺负人。
碰的一声,窗户又被风撞开了。
孙刺史吓了一跳,手上墨迹一甩,整封折子便毁了。
他侧头看向洞开的窗户,心里分外不解,他先前分明上了锁的,难道年纪大了,记错了?
唐枕离开孙刺史的屋子后,立刻去了太子停尸的地方。
府衙的大堂如今已经布置成了一个灵堂,太子的棺木就停在正中间,附近重兵把守,棺木前有人身着白衣跪地烧纸,还有几十名和尚跪坐在庭院中敲打木鱼诵念往生咒。
唐枕像个影子一样飘了过去。他隐在柱子的阴影里往那处看,就见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吏都跪在那里,到了后半夜,有的受不住先回去了,有的还在那儿哭丧,有的跪在那儿脑袋一点一点都快睡着了,唯一相同的一点,就是没有人往上看。
唐枕悄无声息地顺着阴影走过去,便看见敞开的灌木里躺着一具年轻的尸体,由于死去时间短,身旁又有冰块围着,这具尸体还未呈现出浮肿,能轻易和他生前的样貌对上。
这是个五官端正的年轻人,唐枕觉得这张脸有点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毫不避讳地伸手往里摸了一把,发现太子的尸身分外柔软,尸僵的现象已经完全消失,看来死去的确有两天了,他又摸索了一阵,发现肉眼看不出来的地方,在手指的触摸下却有微微的浮肿,虽然微小,但的确已经开始变化了。
唐枕眼神微微一变,太子身份尊贵,他的身份被发现后,很快就有人取来冰块保存尸体,按理说尸变的速度会放慢许多,这么快就……
这么说,太子的死亡时间绝不是在八月十二,唐家旧宅也不是他死亡的第一地点,那么看宅老伯迎进旧宅的“客人”,就绝不会是太子。
而这些东西,他能看出来,仵作也必定能。
唐枕暗暗念了句得罪,又轻轻将太子的衣裳重新拢好,他这个动作是极小心的,周围又都是诵经声和哭丧声,按理说不会有人听见,但总有人会偶尔抬头看一眼,这么一看,就发现了一道矗立在太子棺木前的黑影。
“你是谁!”
“你想对殿下做什么!”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唐枕正要离开的步伐一顿,索性周身气劲一荡,将灵堂内还燃着的几盏灯统统吹灭。
闻声奔来的侍卫们只觉一股烈风拂面而来,接着院子里的灯火便像是被狂风压折的草木一样一一灭了下去!
这是什么怪风?
众人心头一寒,和尚的诵念也停了。
就在这时,出现在太子身边的那道黑影飘了出来……飘了出来……
跪在灵堂中的人齐齐一震,哆哆嗦嗦连站都站不起来,这道黑影,难道、难道是……
仿佛是为了印证众人的猜测,一道阴沉的、浑浊得仿佛来自阴间的声音响了起来。
“忠良被害,真凶却逍遥法外,孤死得冤啊……”
这幽怨的、拉长了的语调阴森鬼气,啪的一声,侍卫的兵器掉在了地上,两腿颤颤几乎要跪下去。
“太、太子殿下……”
那黑影却并未作答,又是一阵狂风吹来,那黑影在风中飘摇了一下,而后忽然飞上了天空,看不见了……
“殿下啊!”一道尖利的嚎哭响起,是那个一直跪在棺木前烧纸的太监,太监猛地朝太子飞走的方向扑了过去,却碰一声摔在地上磕掉了牙齿。
然他却浑不在意,只呆呆望着已经什么都没有的天空。
太子温和宽容,对身边人从不摆架子,更不会像其他主子一样把下人当猪狗使唤,在自小跟随着太子的人眼里,殿下脾气好到有些孩子气,他们人人担心太子会被骗,担心太子继位后镇压不住野心勃勃的兄弟,可从未想过他会英年早逝。
害死太子的真凶究竟是谁,竟叫殿下黄泉下也不得安宁!
“查!”太监拳头狠狠敲击地面,眼中满是戾气……
屋顶之上,唐枕的身体像蛇一样扭动了一下,“演个戏真累。幸好跟红绡学了几嗓子。”
唐枕回忆起自己方才喊的一嗓子,觉得够阴森够凄惨,十分满意。
他抚了抚绑在腰封下的长刀,原本想去看一下那把刻着“唐”字的刀,但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身体几个跳跃,他消失在了府衙之中。
看时间还早,他打算去看看婉婉。
在顾家宅子晃了一圈,他很快找到婉婉如今所在的地方。
她原来的闺房被她堂弟住着,如今住在沈氏院子里的另一间屋子里。
唐枕听见沈氏屋子里传出她和顾中朗的争吵声。
沈氏:“唐家谋害太子,婉婉能捡回一条命是她的运道,你还想参合进去,是想拉着整个顾家一块死吗?”
顾中朗:“案子还没审,唐家只是有嫌疑而已,你怎么就盖棺定论了?你忘了女婿对咱们有多好吗?咱们就算无能为力,也该去狱中给他们送几顿好的。”顾中朗念叨起来,“这么多年了,只有女婿跟我说真话……”
沈氏呵呵冷笑起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只爱听漂亮话,前有容氏,后有唐枕,你自己就没脑子吗?”
顾中朗惊道:“你怎么这么说话?你以前那么温柔贤淑。”
沈氏便不再开口了。
唐枕不爱听别人墙角,奈何这两人吵得实在大声。
他有些惊讶,没想到都到了这份儿上,顾中朗竟然也不信媳妇,反倒信自己这个忽悠了他一回的人,唐枕一时不知该感动他患难现真情,还是该叹息顾中朗果真是个糊涂蛋。
他脚步一转,飘到了婉婉屋子外。
将窗户推开一条缝,他本来以为会看到婉婉因为父母的争吵黯然神伤,谁知入目所见,却是婉婉在烛光下认真打算盘的身影。
屋子里,翠梅正一边帮小姐磨墨,一边帮忙翻账册。
婉婉则一边打着算盘,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
翠梅看着婉婉认真的模样,小心道:“小姐,你真要、和姑爷,逃跑吗?”
婉婉严肃点头,见翠梅担心,她道:“好在夫君早就将铺面房产过户给我,要不然这些东西也要被官府收走了。翠梅,我算过了,这些东西全都处置掉,能换十万两银子。”
翠梅欲言又止,“可是……”
婉婉垂眸盯着账本,“我知道,可是现在唐家落魄,人人都在看笑话,唐枕曾经得罪过的宋家也在落井下石。这些东西,兴许连七万两都换不到。”
翠梅红了眼,“小姐,跟夫人,去锦州,不好吗?”
婉婉摇头,脸色并没有任何颓丧,“我没有说不去锦州啊!唐枕会武功,他可以带着大家越狱离开,等把这些东西卖了,有了钱我们才能安身立命。”她认认真真算起来,“越狱以后我们就都是逃犯了,除了锦州外再没有别的容身之处。表哥应该还是念着我们的,等到了锦州应该不会再有人为难我们。”
婉婉没想到当初因表哥与锦州州牧有牵连而对其退避三舍,兜兜转转,竟有求上他的时候,不过她没有将心里的那点担忧说出来,而是继续盘算:“不知锦州地价几何,但总不会比安州贵太多,这七万两分出大半,应该能买下一座安身的宅子。之后我可以绣花贴补家用,唐枕……唔。”婉婉想了想,“唐枕没有才学,只有一身傻力气,他可以去给人做苦力赚钱……”
翠梅听得都呆了,“那夫人,怎么同、她说?”
婉婉小声嘘道:“不要让我娘知道。”
唐枕:……
哥武功盖世绝也能当个大将军,居然让我去干苦力,好你个小花脸,小心眼忒坏!
不过转眼又盘算起来,好像小花脸说得也有道理,对别人是苦力,对他而言却轻轻松松,干苦力的同时把每日锻炼也做了,一举两得啊!
等赚到了钱,可以买块地种田养鸡,或者开个店让婉婉当老板娘。
想象着小花脸坐在柜台后收钱卖货的画面,唐枕竟然觉得有些美好。
他悄无声息退出了顾家,趁着天还没亮赶紧回到牢狱。
牢狱的墙外,沈唤正带着人焦急地在原地踱步。
余光瞥见唐枕回来,松了口气,“你可回来了,快换回来。”
今日沈唤去看望唐枕的时候,便商定好了计划,由唐枕把这几尺厚的墙壁掏穿,找个兄弟代替他在里边蹲着,换唐枕出去打探情报。
唐枕颔首,把没用上的刀解下来交给沈唤,故意补了一句,“你嫂子要卖铺子,你帮我多照看着,别让她被人欺负了。”
沈唤一愣,“卖铺子?”
唐枕立刻道:“对啊,她担心我担心得不得了,想要卖铺子换了钱跟我一块当逃犯,你说她怎么这么傻呢?她一个小姑娘,她知道做逃犯是什么后果吗?她也太天真了!竟然还想着跑到锦州后绣花赚钱养我,哎,娶了这么个傻姑娘,真是操碎了心啊!”
一开始以为婉婉要抛下唐枕的沈唤:……
唐枕:“她知道做绣娘有多辛苦吗?她知道赚钱有多难吗?哎,小姑娘就是想太多,我唐枕用得着她养吗?她这是看不起我。”
沈唤:……
够了,我知道你有个好娘子,不要炫耀了。
唐枕和代替他蹲了大半夜的那位兄弟换了回来,而后内外合力,很快将砖块又堆了回去,牢房里阴暗潮湿,只过道上有一盏微弱的油灯,就算有狱卒经过,也压根看不清墙角的异样。更何况,此时是深夜已过、黎明未至的时间,也是狱卒们睡得正香的时候。
唐枕坐在稻草堆上看了眼窗外浓浓夜色,决定趁天明之前去看看爹娘和妹妹。
牢房关押囚犯的锁在唐枕看来跟玩具差不多,他随意捣鼓几下就开了锁,为了以防万一将稻草堆整了整,假装有个人躺在那儿睡觉,这才开门走了出去。
他先去看唐太守,因为白天裴逊那小人一直阴阳怪气,唐枕担心这厮趁机对唐太守用私刑,这小人以前在他爹手下干活时看着很卖力,上司一朝落魄他就原形毕露了。
也许是骇于唐枕的武力,唐枕发现关押唐太守的地方守卫比他那里松多了,他尚要隔空点晕几个还在值夜的狱卒才能出来,唐太守那边压根没有醒着的狱卒,他照例开门进去看了眼,唐太守躺在稻草堆上睡着了,浑身上下虽然狼狈,但并未见伤痕,想来在定罪之前,那些人碍于他的身份,也暂时不敢动用刑罚。
唐枕放心了些,转身去看女眷那边。
唐夫人和唐玉杏以及几个妾室关在一起,身边还有赵嬷嬷等人,依偎在一块睡着了,只是睡梦中心神不定,像是在做噩梦。
唐枕再往前走,那里关着的是唐府的丫鬟,他数一数,发现一个不少,松了口气,只是其中好几个并未入睡,而是抓着蓬乱的衣裳默默抹泪。
这是……被欺负了?
唐枕今晚的好心情一下没了。
他再往前走,无声来到牢狱中狱卒休息换班的房间。
那里的几个人还没睡,正聚在一处谈论今天那几个丫鬟有多美味。
唐枕捏紧了拳头……
次日一早,一声惊叫在牢房中响起,一大早前来视察的裴逊吓了一跳。他身边的小吏立刻斥责发生了什么事大呼小叫。
那名狱卒抖着腿哆哆嗦嗦道:“大人去……去看看。”
小吏正要斥责,裴逊心觉有异,跟着那狱卒过去一看,顿时毛骨悚然。
只见那里面五名狱卒,像被阉了的狗一样被扒光衣服捆在一起,他们身下鲜血淋漓,出气多进气少,显然已经昏迷多时了。
裴逊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小吏忙到:“还不快来人,将这些人抬出去找大夫!”
牢狱中五名狱卒被害,虽然最后都保住了性命,但日后只能做个废人了。究竟是谁有这本事不惊动一人做到这事儿?裴逊命人查了好几日,都毫无线索,因为这酷爱给人阉割的凶手还未寻到,裴逊一连数日都不敢到牢狱中去,连原本要将唐太守折磨一番好像上面邀功的计划也暂且搁置了。
而狱卒中其他人,见了那五人的惨状,也不知联想到什么,再不敢往关押女囚的地方去,连送饭都是专找妇人去。因为太子鬼魂现身一事,渐渐起了传闻,说是狱中有女鬼作祟……一时人人自危,这牢狱中倒难得太平了一段时日。
而此时,害死太子的真凶另有其他人的说法也传闻开去,京都另遣使者连日奔波前往安州调查,太子的棺木也朝京都而去。
一日清晨,婉婉揣好地契房契,推开小门正要离开,下一刻却被人拦住了。
沈氏叹息着看着她,“婉婉,你要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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