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钱憋倒英雄汉,此刻用来形容夹皮沟的老少爷们再合适不过。 大榆树下,一片沉寂,大伙都吧嗒着烟,一筹莫展。 刘青山家倒是还有一千块钱,可是这笔钱,他还准备买个粉碎机,再给鸡雏扣个棚子过冬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刘青山轻咳一声:“支书爷爷,没钱就借呗。” “借钱花,不行不行,那不是拉饥荒了吗,哪有这么过日子的。” 大伙一听都齐声反对,在农村,借钱花的主儿,都会被人说成不会过日子,是败家子儿。 只有张杆子一个人,站起来表示支持。 这货平时没少朝别人借钱,你一元他两块的,虽然都不多,但是已经成为村民眼中的败家子了。 老支书也直摇头:“咱们这笔买菜籽的钱,也不是小数目,找谁借去?” “缺钱找银行啊,咱们可以贷款嘛。” 刘青山知道大伙的老观念早就根深蒂固,所以一点也不着急,不慌不忙地说着。 银行,贷款? 银行不是存钱的地方吗,还能借钱? 这时候的农民,基本上没听到过“贷款”这个词儿。 在他们朴素的观念里,就是千万不能借钱,借了别人的钱,心里慌慌的,总感觉不安稳。 七嘴八舌讨论一阵,张队长还是有点魄力的:“贷款就贷款吧,等咱们大棚蔬菜卖出钱,先把贷款还上!” 老支书倒是知道一点贷款的事儿,又不是旧社会驴打滚的高利贷,顶多给点利息,于是咬咬牙,也表示了同意。 村两委算是集体通过,那别人的反对也就无效了,可是新的问题来了:贷款到底咋办啊? 解铃还须系铃人,大伙都望向刘青山:既然是你提出来的,那还是你出头吧。 这种事,刘青山当然不会退缩:“行,明天俺去县里跑跑,不过一人为私,俩人为公,还得跟一个人。” “青山,要不,你和老板子跑一趟?” 老支书和张队长,还要盯着村里建大棚的事儿呢,脱不开身。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刘青山也就溜达回家,也到饭点儿了。 刚进屋,就看到大姐夫高文学猛冲到面前,手里捏着一封信,激动地在刘青山眼前使劲晃着。 刘青山都快被他给晃晕了,一把抢过信封,瞅了眼,最先看到信封下面印刷的那行字,赫然是:收获文学杂志社。 他的脸上不由得露出微笑:“大姐夫,恭喜,你成功啦!” 不用说,肯定是大姐夫的投稿过了呗! 那可是《收获》啊,是整个国家当代最有代表性的文学阵地,承载着华夏作家的梦想。 老一辈的如巴金、老舍等等,年轻一辈的,张抗抗,余华,路遥等等,作品几乎都在收获上面发表。 能在收获上发表作品,就代表了一种认可。 刘青山,又怎么能不为高文学感到骄傲呢? 高文学的眼睛里面,猛的迸发出璀璨的光彩,仿佛两团火焰瞬间燃烧,一把抓住刘青山的胳膊。 “三凤,应该说是我们成功啦,成功啦!” 这一刻,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苦闷,所有的辛苦,全都一去不返,只剩下成功的喜悦。 从手臂传来的丝丝痛感,刘青山能了解大姐夫内心的激动和狂喜,可是,俺替你高兴就成了,干嘛还非得把俺带上? 跟这种死心眼,也掰扯不明白。 刘青山赶紧挣脱出双臂:“大姐夫,你这算是成功迈出了第一步,继续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走,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峰!” 高文学被他说得一愣,仔细咂摸咂摸一阵,这才大喜:“青山啊,你说的好啊。这句话,以后就当咱们高山这个笔名的座右铭!” 俺就是随口这么说说好吧? 刘青山有点无语,赶紧转移话题:“大姐,这么大的喜事,晚饭咋不弄点好吃的,好好给姐夫庆庆功。” 刘金凤的俏脸上也满是欢喜,她可不是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人家当初也是文学青年,否则的话,也不会和高文学恋爱。 就是身为长姐,母亲身体又不好,承担了太多的家务,还要照顾弟弟妹妹,这才耽误了学业,没考上高中。 她眼中带着笑意,却又努力装出一副生气的模样:“文学,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么大的喜事,你竟然还瞒着我,你……” 高文学又激动地握住妻子的手:“金凤,写作上的事儿,当然要第一个告诉青山的,你放心,其他事情,肯定第一个告诉你。” “你呀,就是榆木脑袋。” 刘金凤想要敲一下丈夫的脑袋,但是手指落上去的时候,还是变成了帮着高文学整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还抿着嘴偷着乐。 结果就听到弟弟嚷嚷:“大姐,炒点花生米,再煎个鸡蛋,把下午弄回来的蛤蜊肉炒一盘,把爷爷奶奶叫来,给俺姐夫庆祝庆祝。” 上次办喜事,家里剩了点花生米,还有油盐酱醋啥的,甚至还剩下几斤猪肉,连肥带瘦的,都切成薄片,放到锅里炒熟,再多加点盐,放到罐子里封着,能吃好些天呢。 毕竟,现在家里是没有电冰箱的。 嗯,是该庆祝庆祝,刘金凤也美滋滋地跟林芝去忙活了,还切了几个咸鸭蛋,去园子里摘了几个大辣椒,用肉炒得香喷喷的。 小彩凤早就把东院的爷爷奶奶叫来,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子上,又来了一顿。 刘士奎给彩凤和山杏夹了几片肉,然后笑眯眯地捏着小酒盅:“文学啊,祝贺你,再接再厉啊。” “谢谢爷爷!” 高文学俩手端着酒盅,一饮而尽,然后被呛得直咳嗽。 害得刘金凤一个劲帮他摸索着后背,嘴里心疼地埋怨:“不能喝就慢着点。” 说完又瞪了刘青山一眼:“三凤儿,你不许喝酒啊!” 刘青山只能讪讪地放下酒杯,年纪小,没人权啊。 “哈哈,没事,今个高兴,三凤就破例喝一盅。” 老爷子发话了,当然没人敢反对。 奶奶也笑吟吟地帮腔说:“三凤小的时候,还不到周岁呢,他爷爷就用筷子蘸着酒,往他舌头上点,辣得皱鼻子瞪眼睛的。” 饭桌上,顿时响起一片愉快的笑声。 结果就是,三盅酒下肚,高文学就脸红脖子粗地躺到炕上呼呼大睡。 刘金凤用湿手巾帮他擦脸,指尖爱怜地从丈夫瘦削的面孔上划过,她能理解,丈夫心里承受的巨大的压力。 如果不能在写作的的道路上获得成功,丈夫又不会种地,不会营生,写作又没有出路,那就真成了高不成低不就,内心的压力可想而知。 现在终于好了,总算是盼到希望,所有的压力,也都释放出来,其中大部分,还会转换成动力,鼓舞着他继续前行。 这样的日子,真好! 陪着爷爷小酌几盅,刘青山又去村里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小包,里面零零碎碎的,装了一些好东西。 都是当地的特产,乳黄色的林蛙油,这东西可是大补,尤其对女性来说;还有几两鹿茸片,这个是爷们的最爱;另外,还有一些猴头木耳之类的山货。 既然去县里一趟,就顺便跑跑销路。 在他们这里,村民不拿这些当好东西,主要还在为填饱肚皮而奋斗。 但是在县城,在大城市,总有一小撮先富起来的人,对这些东西有需求的。 在供需链还十分不完善的时代,谁能第一个蹚出路子,那就意味着财富滚滚而来。 …… 第二天一大早,刘青山和老板叔一起,骑上自行车出发了。 没骑出二里地呢,就看到前面跑着一辆轻快的小驴车,哒哒哒的,跑得正欢。 是进城掏粪的张杆子,他回头瞥了一眼,嘴里嚷嚷着:“来,把自行车放上边,做俺的驴车多省劲儿。” 空气中散发出来的浓烈气味,差点叫那两个把早饭给吐出来。 刘青山猛蹬几下,冲到驴车前面:“杆子叔,你咋不戴口罩呢,不熏得慌啊?” “俺都习惯了。” 张杆子挥舞着小鞭子,还啪得一下,在半空打了个响鞭。 “那俺们先走了。” 老板叔也一阵猛蹬,偏偏张杆子一个人赶路寂寞,正想找人唠唠嗑,于是也频频挥动小鞭子。 去的时候是空车,所以驴车轻快,小毛驴跑起来,脖子下边的串铃叮铃铃直响,还伴着张杆子的吆喝声: “嗨嗨,你们俩慢点,俺稍微快点,咱们边走边唠啊。” 刘青山也能理解张杆子的寂寞,可是他真受不了这味儿啊,于是头也不回地说着: “俺和老板叔急着办贷款呢,就不等你了,等以后大棚出钱,给你买个小收音机,来回路上听听二人转啥的,俺们先走啦——” 看着前面两个人飞也似地,很快就没了影,张杆子心里琢磨着:这活儿待遇不错啊,天天有两毛钱的伙食补助,还要给买戏匣子听二人转,那还不美死? 伴着小毛驴的铃声,土路上响起了哼哼二人转的声调:“王二姐我独坐北楼,眼泪汪汪啊……” 唱着唱着,好像觉得《王二姐思夫》这出戏,跟他的情况大相符,张杆子咳嗽两声重新唱道:“老光棍我赶着驴车,眼泪汪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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