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一白遵循了那个赌约。
华大芯片系的课堂上再没出现任何不速之客, 薛慈对此也没什么反应。倒是谢问寒来的比之前频繁一些——他修满了金融专业学分,课时上满,只差最后的考试实验分就能拿到最高级别奖学金,自然有相当多的闲暇时间可以用在芯片专业的学习上。
要不是芯片系到底地位特殊, 从没有接纳攻读双学位学生的特例, 要不然今年始, 大概会正式多出一名新生了。
光是从专业水平上来看,谢问寒绝不逊色于芯片系的那些学子们,甚至可以说是极为拔尖的——毕竟他有芯片系专业第一的学神作为“老师”, 自身天赋也极为出色。除去没有导师和实验室接纳外, 几乎无短处可言。就算是毕业后想从事相关研究,能力也相当符合, 只需再夺几项奖项, 便是一份完美履历。
芯片系的专业老师们, 也注意到这位寡言少语的大一学生, 对他选择的居然是别的专业……相当讶异。
但也非常体谅, 默许了谢问寒的存在。
属于春季的料峭与湿润一并过去, 高悬金乌渐带来的是沉闷燥热。在夏季正式来临之前, 各系华大学子们进行了这学年的最后一次测试。
对大多数专业而言, 期末的到来就是挑战。熬夜苦读,不求高分只求及格算不上什么新鲜事, 但最大的压力, 也不过是来源于明年的补考或重修。但对芯片系新生而言,就不是如此简单了。
要是有两门以上挂科,就面临着被劝退和转系, 芯片系感人的毕业率就是这么被一层层筛选下来的。而能坚持到现在的学生, 对芯片专业都拥有着极浓厚的兴趣, 当然不会甘心被这样淘汰。
平时的不松懈,再加上临阵磨刀的通宵夜读。偶尔还会有人弄点“玄学”庇佑,拜文曲星的不少,更有许多人拜起了本系的薛学神……
漫长的三天考试终于捱过。
除去理论课的卷面折磨,这次芯片系还新添了实操考试,让新生们运用工业芯片,将它安装在中型器械内运转。试题不算难,不少学子都低空飞过,很是庆幸。
而全系的满分只有一个。
自然也是薛慈。
这个分数并不出人意料,薛学神又以相当夸张的成绩占据了全系第一的位置,和其他系专业第一的照片被镶嵌在华大的布告栏上,每天流动播放。
而薛慈的位置旁侧,正好是金融系新生里的专业第一。
谢问寒神色冷淡地望着镜头,被相机诚实地记录下来。
两人的位置紧捱着,注视着过往的行人。
其实看到布告栏的学子实在很少,因为在考试结束后,华大学子们率先迎来了最期盼的时候。
——长假到来了。
方老实验室中的全部项目俱都完成,这位老先生也有心给他的小弟子放放假。
在方老看来,小弟子哪里都好,就是性子太闷。薛慈从十几岁的时候沉在实验室做研究,当时能耐的下性子,是成熟有定性,生来天赋出众。但几年俱都如此,长到十八岁也没什么私人娱乐爱好,就让方老觉得有些忧虑,还有点愧对这小孩了。
他把薛慈当成衣钵传人,悉心教导,倒也让这小孩付出太多,错失许多乐趣。
而今年,薛慈成年后的第一个长假。方教授如何都不肯再留薛慈在实验室,而是近乎强势地把他“赶”回去,享受一下自由时光。
对薛慈而言,“自由”没能享受到,倒是没理由再留在京市了。于轮番电话轰炸下,最终薛慈只能在假期开始的第二天就回到洲城——
最繁华的不夜之城。
再一夜阖眼醒来,眼前不是京市公寓内自己亲手布置的装饰,而是在薛邸中,薛慈住了十几年的那间主卧。
窗帘垂拢,遮住了大片的阳光,只偶尔露出一隙光芒。薛慈起身,足踝踩在温凉木质地板上,他拉开帘子,站在玻璃露台前。外面的景致漂亮,只是原本的草地被铲除,变为了大片的玫瑰花园,精致娇贵的花被照料的极好,以至于能在这个时节依旧含羞待放,向它们的小主人无比献媚。
薛慈的确很久没回洲城。
但他的房间依旧被佣人悉心打理,每日保养,维持着最初模样。窗前能看到的景象,也变成小少爷所“喜欢”的玫瑰。
大概是纪管家吩咐下去的。
薛慈想。
他起身没多久,房间外传来佣人敲门询问的声音。薛慈让他们进来清理,自己先去了楼下。
……结果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薛浮坐在餐桌前,合上了手上的厚重书籍。随手摆放在一边,透过装着鲜花的透明玻璃瓶底部,可以看清那本书上的烫金字体。
是专为薛大少定制的书籍资料。
薛浮在看到薛慈的瞬间,眉梢便微微扬起,笑意溢于言表,温和地喊他:“阿慈。怎么就醒了?”
“你昨晚回来得晚,在飞机上应该也没休息好。”平日对旁人不假辞色,冷厉言行的薛大少爷,偏偏在自己的弟弟眼前向来温声软语,用哄小孩般的语气对薛慈道:“再回去睡会?等会哥哥喊你。”
薛慈顿了顿道:“不用了,现在睡不着。”他的目光掠过薛浮,还是抵达于坐于桌首,气势威严地让人难以忽略的男人身上。
“……父亲。”薛慈说。
他没想到今天还能在这里看见薛正景。
就算薛家大少爷已经开始接手薛氏底下的部分子公司,但薛氏扩张了这么多年,规模根基都十分庞大,薛家的家主还是没能因长子的加入而轻松一些。公司许多决定性事务都需要他的拍板,这让薛正景无比忙碌起来,就算是同留在洲城的薛浮,也很少能在公司以外的地方看到父亲。
昨天薛慈回来的时候,依稀记得薛正景是不在的,也没想到一夜过去,这位相当忙碌的薛总居然回来了。
薛正景虽然外貌上还是极其英俊,更似青年,但气势上却沉稳得如同老者。
他将手上的洲城日报折起来,被薛慈叫了一声,才非常纡尊降贵地收起手上的报纸,像是才发觉幼子的到来那般,矜持地挑眉看了薛慈一眼。
“瘦了。”薛正景说,“也高了。”
从那一眼开始,薛正景的目光便没有再挪开过,他紧盯着薛慈,仔细打量着年幼离家的小儿子的变化。
薛慈微微垂着眉眼,温驯地任由父亲端详,比起上次回到家中时,薛慈样貌又更显得稠秾漂亮许多,简直似一日比一日变化更大。
但薛正景更为注重的,还是薛慈因为身高抽长而更显清癯的身形。又或者此时薛慈的乖巧模样,像是某种无害又可怜的动物幼崽,很难不让人心中生出怜爱之情。
于是薛父原本打算的严厉不失慈爱的训话,还是变为了另一种更温和的形式。
“我看你在外面,也不像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模样。”薛正景挑剔地说道,“等毕业后,绝不可再留在京市。洲城又不是没有同等水平的实验室,就算缺,也可以再建。”
薛浮:“……”父亲,您可真会说话。
“阿慈好不容易回来,父亲,您让他休息一下再说这些。”薛大少爷在其中温声转圜。
薛正景严肃冷厉地看了长子一眼,没再说什么。他让手边佣人先将薛慈的早餐端上来。看幼子乖顺地坐在座位上,垂着鸦黑睫羽喝牛奶时,才又提及一件事。
“薛慈,今天和你兄长一起去公司。”
薛正景没有任何一点铺垫和预兆地说道:“你成年了,也应该到熟悉公司事务的时候了。”
薛慈漫不经心地听着来自薛正景的话,但突兀听到这句,还是走神呛到杯中牛奶,隐忍地咳呛了两下,以掌心覆着唇部。等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唇都泛着殷红印记,眼底像积蓄着一汪雾气般。
薛小少爷抬眼望向他的父亲,声音中还具备着一点疑虑:“……公司?”
那眼底的茫然意味太重。薛浮微笑着和他的弟弟解释:“是哥哥现在管理的分公司。当然,不会现在就压榨阿慈。”就算是行为上更为溺爱幼弟的薛浮,对父亲提出让阿慈接触公司事宜的要求也没有反对。
薛慈是薛家名正言顺的小少爷,自然也应该参与到薛氏的运营管理中,这是薛慈应当具有的权力。作为隐性的竞争者,薛浮很注意不会触碰这点红线。又何况所面对的对象,是他最宠爱的幼弟。
薛浮开了个有点冷的玩笑,依旧温和说道:“阿慈可以先来哥哥办公室里看批复的文件适应一下,有不会的地方来问哥哥,我会一步步教你的。”按捺不住心里那点心痒难耐的意味,薛浮还是伸出手挼了一下薛慈的发顶,把轻软冰凉的黑发按下去后,脸上顿时出现了非常单纯的“快乐”意味。
薛正景瞥了长子一眼,唇更绷紧一些,语气平淡地道:“你是我教导出来的。”
个中意思就是,你都是我教出来的,薛慈就算有问题,也该是先问他这个父亲。
可惜来自薛父的含蓄暗示没能被薛慈接收。
薛小少爷现在略微有些心绪混乱。
他当然不是因为怕管理不好公司事务而心烦,要说经验,薛慈前世也是有一些的。
虽然接手的只是一家极小的子公司,基本处于被薛氏这个庞然大物放逐的地位上。底下的人也实在不怎么配合,欺上瞒下,互拖后腿,对他这个上司更算不上如何尊敬,时常阳奉阴违。
但除去最初的艰难时刻,那些属下被薛慈大换血的替换,换为用的顺手的部下后,薛慈也的确把那近为弃子的公司做出了一些成绩。
哪怕被他换掉的尸位素餐者,都十分委屈,去薛家大少爷处状告他的“罪行”,或私底议论他的无情冷血,嘲讽他眼高手低,薛慈都不如何在意。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也的确将那家子公司谋出些活路来。以至最后薛慈生出野心,甚至想凭借这些弃子来与薛浮一争高低。
……或许也并不是一争高低,只是天真以为,凭借这些就能让薛父看见他,让大哥看见他的存在。
但人之所愿,往往与事实相悖。
他的行动及野心,都触及了他父亲的底线。而薛父甚至不需如何针对,只凭借一些示意,便有大把的附庸愿意将不知天高地厚的薛小少爷打落尘埃,让他吃足苦头。而薛慈也在这些教训中,一次次清楚地认知到自己的地位不配与日月争辉。
但是前世中,薛父绝不允许他染指的公司事务,如今却又递到薛慈的眼前来。甚至无需他多努力,伸手便可触及。
荒谬如同他的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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