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初桃昨日仔细查看过陆相一案的卷宗, 当年长姐纪妧抄没陆家后,颁布的口谕是让陆家女眷充卖为官奴,可事后执行, 陆姑娘及姊妹却是被送去军营。
因此处出入极大,纪初桃特意命拂铃入宫调查了此案详情, 却意外牵扯出另一桩内情:当年刘俭曾醉酒出言调-戏过陆家大小姐陆莺, 与陆家结下梁子, 仕途上一再受到陆老打压, 因此怀恨在心。或许他构陷污蔑陆老尚不能解恨, 又私下用了什么手段,将陆家女眷送去边关为营妓……
人心叵测,险恶如斯。
如此便能说通, 晏行为何非要刘俭名裂身死不可了。
想通一切来龙去脉,纪初桃只觉造化弄人,涩声对晏行道:“本宫想起曾与你出游,在人多的街道上,你偶尔会熟稔地抖开扇子护住本宫……”
不是刻意的讨好,亦非是祁炎那般爱到深处的亲近,而仿佛是一种下意识的本能, 目光偶然与纪初桃交接, 他会回神似的收回手,笑意不似平常那般自然。
纪初桃轻声喟叹:“那时本宫就猜想过,你一定用同样的姿势, 护过别的姑娘……”
却不想那姑娘, 早已死在了北疆军营。
纪初桃无权去责怪他们任何一个人。陆老为礼教而欲废大公主临朝之权, 大姐为了稳固朝局而选择听信刘俭之言, 杀一儆百……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足点和理由, 而晏行与陆燕,不过是权谋罗网中牵连的牺牲品。
大概是看见了她眼里悬而不落的泪意,晏行神情复杂,良久方轻声道:“殿下怎能对凶犯共情?不管如何,罪民配不上殿下这滴眼泪。”
“本宫难受,并非只为先生,是为诸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无奈。”
纪初桃抬指沾去眼睫上的一抹湿意,带着鼻音道:“帝王筑高台,有人看见的是千里江山盛世太平,有人看见的却是高台之下的累累白骨。值或不值的话,已无须再问,每个人都只是做出了自认为对的抉择罢了。”
“殿下心如明镜,若非我身负罪孽,倒极愿与殿下把酒言欢,谈经论道。”
顿了顿,晏行垂眼道:“可惜大业未成,若殿下再给我些时日,大公主便不是折一个工部那般简单了。”
纪初桃蹙眉,很快又松开,直视晏行道:“晏先生故意提及大姐,是想激本宫杀你?可惜,这招数太生硬了。”
见纪初桃并未生气中计,晏行身形一僵,叹了声。
他索性不再拐弯抹角,收敛神色缓缓下跪,以额触地,朝着纪初桃郑重一拜:“请殿下赐死罪民。”
再直身,他面上已是一派超脱生死的淡然,温声恳求道:“能死在殿下的手里,总好过在别处受辱。”
晏行假借长公主令牌行凶杀人,杀的还是朝廷大员,已是死罪。何况还不知皇陵坍塌之事,与他或是他背后之人是否有关……
纪初桃咬唇,转过身不看他,强作镇定道:“先生还不到死的时候。”
这里太沉闷了,无论是晏行和陆燕的过往、还是他那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气度,都令纪初桃难以承受。
她转身欲走,却听见晏行唤道:“殿下!”
纪初桃停住脚步。
身后,晏行似是苦笑一声,低低道:“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在殿下以礼相待的份上,罪民斗胆奉劝:至刚者能护人,亦能伤人,祁将军所谋之事,或许比罪民更为危险。”
纪初桃没有回头。
杂房的门一寸寸关拢,隔绝了她清丽尊贵的背影,亦隔绝了三尺暖光。
许久,晦暗的杂房中传来晏行的一声轻笑。
“身处帝王家,怎么会有如此干净之人?连杀个罪犯都下不去手。阿燕,若是你在,也不愿看到三殿下陷入两难之地,对么?毕竟皇家,也就剩下她一个知冷知暖的大善人了。”
自语般说着,晏行仰首望着逼仄的天窗,缓缓抬手,温润白皙的指节伸向空中,仿佛是要抓住天窗中漏下的一线薄光,又仿佛在对着空气描画一张脸的眉目。
他笑了起来,蜷起手指徐徐道:“罢了罢了!便由我自己,来替殿下做个选择罢。”
晏行沐浴在那一线纤薄的冷光中,闭上眼,眼睫湿润,可却笑得无比畅快。
空气中尘埃浮动,他仿佛又看到了八、九年前的光景,须发皆白的陆老先生熬夜为他批改文章策论,仿佛看到灵动可爱的藕裙少女站在廊下,笑着手把手教他转扇子。
“哎呀,你笨死啦!”陆燕将折扇拍入他怀中,娇俏道,“教了多少次也不会,懒得和你玩儿!”
他只是红着耳朵笑。
不是学不会,只是多呆一会儿,与她靠近些,再近些。
“想你时便会转转扇子,如今我转扇子的花样已是炉火纯青。”
晏行对着空气轻轻说,“阿燕,来生见面,你可不能再嫌我笨了。”
……
夜晚沐浴后,洗去一身疲乏的纪初桃披衣坐在榻上,翻看陆家旧案的卷宗和笔录。
拂铃向前,忍不住道:“七日之期转瞬将至,殿下不可能护住晏府令一辈子,还需想个处置的法子。”
纪初桃若有所思:“白天让你去查陆家姑娘遗骸之事,可有眉目了?”
拂铃道:“奴婢已布置下去,只是边关埋骨的战坑无数,查到具体位置需要些日子。”
纪初桃颔首表示明了。
她想清楚了,若能查到陆姑娘的遗骸,便将晏行流放至北疆为她收尸立冢,也算是全了晏行对她的一片心意……毕竟晏行犯的是死罪,其情可悯,其法难容,重刑流放已是范围内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拂铃拧了热毛巾为纪初桃擦手,沉吟许久,终是没忍住问道:“白天在杂房中,晏府令说祁将军所谋之事很危险,殿下如何看待?”
纪初桃搁下手头的卷宗,想了会儿,认真道:“本宫觉得,眼睛看到的比耳朵听到的更为重要。”
祁炎待她如何,她是心知肚明的,没必要为了晏行的三言两语就自乱阵脚,互相猜忌。
即便真有什么,她亦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
至于那名顶罪的内侍,无论如何审问,他依然绝口不提是谁指使他为晏行顶罪,坚持称是痛恨刘俭致使他兄弟压死在皇陵中,且感恩晏府令平日照拂,所以才甘愿顶罪……
看似合情合理,纪初桃却总觉得有些不对。
现在看来,这场争斗受益最大的人是谁,便最有可能是幕后指使。
第二日,纪初桃被人从梦中叫醒。
她揉着眼睛坐起,还未问发生了何事,便见拂铃一脸凝重地提灯跪在榻前,垂首道:“殿下,晏府令他……他死了。”
天刚蒙蒙亮,风很冷,地上结了霜。
纪初桃顾不得披上外袍,匆匆奔去杂房,只见晏行一袭白衣坐在天窗的光下,低着头,嘴角微微上扬,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拂铃说,他是服毒自尽的。
没人知道他将毒-药藏在了何处。
没有挣扎,没有血迹,亦无痛苦。便是死,他亦是保持着一介文人最后的体面与风骨。
墙壁上有他临死前用木炭写出的几行字,侍卫们掌灯照亮,那字写的是:吾背信弃主,死不足惜。今入九泉,得偿所愿,殿下勿责。
漂亮的字体,收尾形似飞燕,是晏行的手笔。
大概是怕纪初桃为如何处置他而为难,所以他选择自裁谢罪;又怕纪初桃因他的死而感伤,所以特意留下只言片语予以宽慰……
这样的谦谦温润之人,偏偏是处心积虑潜伏府中伺机报复的“叛徒”。
“拂铃,你说人心为何这般复杂呢?”纪初桃喃喃。
拂铃为她裹上斗篷,低声道:“此处奴婢处置,殿下还是回房罢。”
纪初桃命人将晏行的尸首火化了,带去北疆,和陆姑娘葬在一处。
大概是因晏行之死受了冲击,加之吹风受寒,夜里纪初桃起了低热,一直睡不□□稳。
梦里依旧是些光怪陆离的场景。
她又梦见未来那场宫变,依旧是烈焰焚宫、喊杀冲天,只是这回的画面更清晰了些。
宫殿大门被人踹开,执着带血长戟的禁军武将踏入殿来,狞笑着朝纪初桃道:“卑职奉命来保护三殿下,还请三殿下勿要乱跑,当心误伤。”
这次,她看清了这名叛贼的脸:瘦长黝黑,颧骨上有一道疤,格外阴鸷可怖。
接下来,又是奔跑在狭长没有尽头的宫道上,跌倒,再被祁炎救下。
他搂着她,沉声说:“别怕。”
可是再往下继续,却多了一些她之前没有梦见过的细节。
纪初桃看见方才还耀武扬威的禁军叛将死了,脑袋被斩于马下,眼睛瞪得老大。她还看见长信宫的人亦是被清理干净,一夜之间,金銮殿前的御阶被鲜血染了个透红。
祁炎穿着黑色的战甲,浑身染血,一步一步踏过堆叠的尸首,亦越过苍白着脸的纪初桃。他没有回头,只朝着殿中面目模糊的天子单膝跪下,一字一句道:“臣不辱使命,已肃清全部乱贼!”
这个“全部”,也包含大姐的人么?
梦里身不由主,来不及细想,便听见年轻的帝王音自座上传来,清朗道:“祁爱卿,你此番立有大功,想要什么尽管说,朕定会满足!”
血珠自战袍上滴落,祁炎一字一句道:“臣一生所求,唯愿尚永宁长公主为妻。”
天子一愣,随即哈哈笑道:“祁爱卿,这世上唯一忌惮你与永宁长公主成婚的人,已经不能再阻止你了,朕又有何理由不同意呢?”
洞房花烛,穷奇玉冰冷的质感和祁炎炙热的吻形成巨大的反差,一时让纪初桃分不清是冷是热。
“三殿下看起来闷闷不乐,可要禀告祁将军?”
“若祁将军来了,殿下只怕会更不开心。”
“也是,大公主被收了权势,身子也不好,三殿下由风光无限沦落至斯……虽说与祁将军也曾两情相悦,可谁受得了这般反差呢?”
下一刻,画面陡然翻转。
“殿下,大公主出事了!”
宫婢惊骇的声音惊破了短暂的平静,纪初桃迎着刀割般的疾风疯狂奔跑,终于在宫城之下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大姐,黑色的宫裳染了血色,凝成一片沉重的暗色。
大姐身边是几名暗卫模样的尸首,而祁炎背对着纪初桃,衣袍猎猎,手握的剑刃上还滴着粘稠刺目的血。
空气窒息般稀薄,她颤抖得厉害:“祁、祁炎……”
祁炎倏地回身,脸上还溅着不知是谁的鲜血,看到她,眼中的凌寒杀意化作怔然。
他下意识伸手捂住了纪初桃的眼睛,护住她哑声道:“殿下,我来……”
“殿下!殿下快醒醒!”
挽竹清脆的嗓门穿透梦境。
祁炎那句关键的话还未说完,便如灯灭火熄,陷入一片黑暗的泥沼中。
“大皇姐!”纪初桃梦醒,惊坐而起,如溺水之人般大口喘息。
“殿……殿下,您怎么了?”挽竹掌着灯,显然是被纪初桃这副样子吓着了。
纪初桃怔怔的,满脑子都是祁炎带血的剑和大姐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的样子。
心脏一阵一阵抽痛,她茫然地抬手碰了碰脸颊,摸到了满手的泪水。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梦意味着什么?
是祁炎误伤了大姐,还是另有隐情?
祁炎那句没有说完的话到底是要向她传递什么信息?
挽竹想要给纪初桃擦汗,却被她轻轻推开。
“你这傻瓜!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叫醒本宫?”
这次的梦实在危险,且太过匪夷所思。
诸多疑惑未解,纪初桃又担心又不可置信,湿着眸子嗔怪挽竹:“哪怕是多一刻钟,也好过这般不上不下地吊着!”
挽竹不知道她为何生气,有些手足无措,小心翼翼道:“殿下,奴婢见您做噩梦了一直在哭,所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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