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纪初桃照旧扮成宫女偷偷出宫。
恐要去的慈安寺人员杂乱,纪初桃特意带了身手不错、性子谨慎的拂铃同行,挽竹则留守永宁宫,以防大姐那边察觉到异常。
纪初桃偶尔会去二姐的府邸,故而出宫对她来说并不是件太难的事,何况还有宋元白安排的马车在宫门外接应,不出半个时辰,便顺利到达了慈安寺。
慈安寺香火旺盛,唯有偏殿静穆,排排木架上供着数百盏长明灯,白昼前来已是壮观,若是夜里来,必是灯海如星河浩荡。
纪初桃和拂铃以帷幔遮面,在沙弥的指引下入了偏殿,打量着木架上一排排刻了蝇头小字的灯盏,问道:“若是官宦人家的长生灯,是放在何处?”
沙弥合十道:“回女施主,官宦士族在左,富贾乡绅在右。请问女施主要捐善的是哪家?”
左边……
纪初桃撩开帷帽垂纱的一角,循着左边的位置依次寻找,而后眼睛一亮,很快找到了祁家供奉的长明灯。
那是在殿侧单独的位置,摆放在三层的大木架上,紫檀木雕制的佛龛中燃着三盏长生灯,依次是祁炎的祖父母及生母。
纪初桃悄悄给拂铃使了个眼色,拂铃立即会意,取了香油钱打发沙弥退下,掩上了殿门。
佛龛较高,纪初桃踮了踮脚,只能勉强碰到佛龛底座,便摘下帷帽环顾四周,吩咐拂铃道:“快将那个月牙凳给我挪过来。”
拂铃依言照做,看了看高度,颇为担心道:“殿下,您要取什么,还是让奴婢来罢!”
“没事,你扶着我。”纪初桃稍稍提起裙子,搭着拂铃的手踩上月牙矮凳,佛龛内的情景一览无余。
里面的三盏长明灯,是祁炎此生最重要、最敬重的三个人,几十年风风雨雨,管他什么英雄骨还是美人皮,都化作了虚无缥缈的一缕青烟。
纪初桃合十道了声“叨扰”,这才小心翼翼地去挪灯盏。
那灯盏是铜质的,油火长时间熏燎,温度十分高。纪初桃猝不及防被烫了手背,顿时“啊”了声,飞速缩回手。
“殿下!”拂铃忙道,“太危险了,让奴婢来罢!”
“
没事没事。”纪初桃不甚在意地用帕子缠住手隔热,继续小心挪动灯盏,果然在祁老爷子的长明灯下发现了一块颜色略微不同的木板。
按下木板,神龛底座便出现一个暗格,里头放着一个巴掌宽大的木盒。
纪初桃心下一喜,将木盒取出,灯盏归位。
想了想,她顺势将神龛中的积灰拂去,又仔细地添满香油,摆上早就备好的瓜果线香,看着冷清的祁家佛龛一下子热闹起来,才心满意足地拿着木盒下来。
“走罢。”纪初桃将木盒藏入袖中,重新戴上帷帽,开门出去。
而此时寺门外的街对面,宋元白左手拿着一只鸡腿,右手拎着一坛美酒,吊儿郎当地从墙角转出,混在人群中,不紧不慢地跟在她们的马车后。
马车摇晃,将纪初桃的心思摇得七零八落。
纪初桃晃了晃盒子,里面很轻,大概是纸张信件之类的物件。犹豫了片刻,她将木盒放置一旁,半晌又耐不住好奇似的,拿起盒子上下翻看了许久。
见她如此,拂铃忍不住问道:“殿下不打开看看吗?”
“算了。”纪初桃摇摇头。
她掀开车帘朝外望了眼,见到琳琅的商铺,便忙道:“停车。”
“怎么了,殿下?”
“拂铃,你去买些吃食和狐裘,要最好的。”
两刻钟后,刑部侧门外。
宋元白正将那坛酒分给狱卒,狱卒哭笑不得道:“宋将军,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若是让上头察觉,小人可担当不起!”
“行了行了,就这一次,再帮个忙!”
宋元白热络地拍了拍狱卒的肩,见到乔装好的纪初桃从马车上下来,手中提了一个食盒并一大包狐裘衣物,登时迎上前接手,弯着桃花眼笑道,“您怎的又带这么多东西?多不好意思!”
说着,他将装着崭新狐裘的包袱往肩上一搭,又接过食盒打开闻了闻,赞道:“好香!您怎么知道我喜爱吃张记铺子的烧鸡?”
“哎!”纪初桃护住了食盒,欲言又止,“这些,是给祁将军准备的。”
“……”
“……”
宋元白:“喔。”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白俊的脸皮腾得红了,烫着似的松开手,将食盒还给纪初桃,一会儿揉揉
鼻尖,一会儿挠挠鬓角,一副尴尬得恨不能钻进地缝藏起来的模样,磕巴道:“抱、抱歉,我还以为殿下是……嗯那啥……咱们先进去!”
小丫鬟打扮的纪初桃跟在他身后,歉疚道:“要不,回头我再给你买?”
宋元白一个趔趄。
“不必啦。”牢狱的黑暗中,小宋将军的笑意微微抽搐。
宋元白的相貌不算差,肤白爱笑,连二公主纪姝都点评过他有飘雪之姿,又不似祁炎冷峻难近,故而在京都贵女中人气颇高,也难怪他会误以为纪初桃倾心自己。
本想为兄弟牺牲色-相,却不料,人家三公主看上的压根不是他的色-相!
什么叫抛砖引玉?
搞了半天他只是块破砖,祁炎才是那个玉啊!
明白了这点,宋元白恨不能一拳捶破牢墙,将祁炎从狱里揪出来大吼一声:“你小子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但,也只敢想想罢了。
他是打不过祁炎的。
到了最里间的牢狱,宋元白将那包衣物搁在地上,对牢中曲肘枕着脑袋的祁炎道:“你们聊,赶紧的。”
说罢自觉退至一旁,努力扮演一块“砖”,身上落着一层名为“悲伤”的阴影。
宋元白今日吃火-药了,脸这么黑?祁炎挑眉。
他坐起身,纪初桃刚巧将那个熟悉的木盒从栅栏的缝隙中塞进来。迫不及待道:“祁小将军,您要的东西我给你取来了。”
还真去做了。
祁炎收敛神色,拖着沉重的铁索盘腿而坐,带镣铐的手接过盒子,沉声道:“多谢殿下……”
他一怔,拇指抚过木盒开口处机关,又抚了一遍,眸中闪过一抹不可置信的神情。
机关完好,木盒没被开启过。那是祁家独有的机关,一旦打开过,便是复原再好也会留有痕迹。
也就是说,纪初桃并未打算将盒中的机密呈给大公主……
为什么?
祁炎所有的预设分崩离析,心湖起了波澜。
见他长久不语,纪初桃紧张道:“你要的,不是这个么?”
祁炎回神,语气已不自觉低了下来,垂眸望着完好无损的盒子道:“是这个……多谢殿下!”
“那就好!”纪初桃如释重负,笑了起来,“放在那种地方,一定是对你
很重要的东西罢?”
祁炎轻轻“嗯”了声,神色晦明难辨。
一旁的宋元白幽幽转过脸来,满脸写着“你看,小人之心了罢”的表情。
“啊,对了!”纪初桃打断祁炎的思绪,将新买的狐裘从栅栏中硬塞进去,柔声道,“狱中阴冷,我见你衣裳单薄,便带了件狐裘过来,也不知合不合身。”
狐裘厚实,塞到一半时卡住了,包袱一截在栅栏外,一截在栅栏里。
正苦恼着,祁炎默默伸手,帮她将包袱扯进了狱中。
交接时,借着牢窗外透入的一线冷光,祁炎看见了纪初桃手背上的红痕,像是新烫的伤。落在幼白细嫩的肌肤上,格外触目。
“殿下的手……”他问。
纪初桃不自在地收回了手,不愿让祁炎看到自己笨手笨脚的一面。
是被长明灯烫的罢。
祁炎猜测,神色变得极为复杂。
“殿下亲自取出的?”他听见自己低哑的嗓音传来。
纪初桃摸不准他这是什么态度,不由微微侧首,疑惑道:“不是你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么?既是信任本宫,又怎能假借他人之手?”
祁炎默然。
尸山血海中,面对十万敌军逼境亦能泰然自若的少将军,第一次尝到了“茫然”的复杂滋味。
他以为纪初桃会将“情报”告知纪妧,这样就能将计就计引纪妧的人前去搜捕此物;再不济,即便纪初桃未告知纪妧,也多半会派下人前去取,未料她竟是自己亲自动手……
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单纯。
“我已经出宫太久,要回去了。”纪初桃似是没有察觉祁炎那瞬时的挣扎,蹲身与祁炎平视,悄悄道,“小将军放心,大殷不会埋没任何一位功臣的。”
祁炎想笑,却笑不出来。
“殿下。”思绪还未反应过来,他已下意识唤住纪初桃。
纪初桃回身,站在火把的暖光下看他:“嗯?”
祁炎坐在孤寒的阴晦中,问她:“殿下为何要接近臣,对臣这般好?”
纪初桃想了想,不能多说,便给了个模糊的答案:“大概是直觉,本宫愿信你一次。”
这算是什么任性的答案?
祁炎久久不语。
“这下满意了?”
纪初桃走后,宋元白慢腾腾从角落里走
出,望着垂眸沉默的祁炎,凉飕飕道:“我算是明白了,三殿下和你还真是绝配!一个心中有佛,看什么都是佛;一个心里有鬼,看什么都是鬼。”
祁炎破天荒没有计较宋元白的奚落,只问:“她今日做了什么?”
“出宫,上了我准备的马车,一路去慈安寺,取了你准备的东西,然后上马车,直接来刑部外与我汇合。”
“没有去别处,去见别人?”
宋元白翻了个白眼:“中途让侍婢给你买了吃食和衣物,呐,都在你面前哪!我一路暗中跟随,眼都不敢眨一下,确定她们没有见大公主的人。”
祁炎拇指用力,机括转动,木盒咔哒一声打开,露出了里头的密信。
信封蜜蜡完好,亦未曾动过。
冷光中尘埃浮动。
祁炎将盒子丢至一旁,突然觉得索然无趣,闭上眼道:“这场戏玩累了,收网。”
“得嘞!”宋元白一脸欠揍的神情,阴恻恻提醒他,“别忘了,你还欠人家一个道歉。”
“啰嗦!”
伴随着不耐的声音,一只木盒从狱中飞出,被宋元白反手接住。
……
出了牢狱,纪初桃心情轻松。
既然知晓祁炎极有可能是蒙冤入狱,而且在以后的某天还会救她出火海,那么剩下的,便是如何说服大姐在不威胁纪家的情况下留他性命……
想到什么,纪初桃嘴角的笑意一顿,忽的顿住了脚步。
因为知道祁炎就是梦见之人,她太过好奇兴奋,以至于一直忽略了某个重要的问题:
既然祁炎说那个盒子十分重要,不惜费尽心思也要求她取来,那为何祁炎拿到盒子时,看起来并不开心,连打开盒子确认里面的东西是否安然存在都没有?
再联想祁炎当时的神情和话语,抽丝剥茧,一个念头渐渐浮出:
因为她是纪妧的妹妹,所以祁炎压根就没相信过她,而是借此设计试探,看她是否别有用心!
也是,如果真是重要的东西,他怎么可能随意交给一个只见过两面的帝姬呢?即便宋元白不方便替他去取,也可以叫个心腹下属或是侍从去做,万不用如此周折……
难怪昨日起,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彻底明白后,纪初桃的股兴奋也就偃旗息鼓了,闷闷叹了声,心中漫出点儿委屈。
梦里也没告诉她,年少时祁炎是这样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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