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急之下出于本能的只说出了母语,尽管听不懂,却不妨碍甄仕远猜测到他们多半是惊呼、愤怒的意思。
才将人放下来,封仵作还来不及上手就被那群乌孙人挤到了一边,背着医箱一时没站稳的封不平一个趔趄没收住彻底摔在了地上。
向来只有他不说人话,不干人事的时候,什么时候轮到别人了?封不平愤怒不已:“你们做什么?毁坏了尸体上的证据还怎么寻找凶手?”
正扑在乌孙小族长身上嚎啕的几个乌孙人闻言一听声音顿时小了不少,其中几个干脆停下了嚎啕,不安的看向做主的那个乌孙人。
那个乌孙人虽然还在用匈奴话嘀咕着对着乌孙小族长的尸体流着眼泪,不过明显比身边或不安或兀自嚎啕的乌孙人要冷静了不少。
甄仕远认得他就是当日留在大理寺陪同他们找人的那个,给自己取了个听起来与自己名字类似的汉名,叫作稽侯珊。
听罢封仵作的话,那个汉名叫稽侯珊的乌孙人先是沉凝了一刻,对身边的乌孙人说了一句匈奴话之后,起身看向封不平,冷冷的用汉话说道:“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这尸体上有证据?”
听到这话,甄仕远顿时有种头都大了的感觉,封仵作那套什么“尸体会说话”“活人可能会撒谎,死人却不会”的说法就连大多数汉人都无法说服,更别说乌孙人了。
封仵作听乌孙人对自己说话,不由冷哼了一声,斜眼道:“当然会!你们这乌孙小族长怎么死的,死因如何,死了多久了,这些都是重要的线索。不然难道还能空口断真凶不成?”
这话一出,几个乌孙人顿时激动了起来,好在那个名唤稽侯珊的乌孙人及时安抚住了一众神情激动的乌孙人,看向封仵作,道:“害死我们小族长的除却那个高句丽的朴先生还能有谁?!”
这话一出,当即便有一个会说汉话的乌孙人附和:“我们这就去宰了那几个高句丽人,然后讨伐高句丽!”
便知道会如此!甄仕远听的一阵头疼:陛下是想联合乌孙人解决匈奴人,可不是想让乌孙人不远千里跑去高句丽打仗的。
“这朴先生都在大理寺里关了几日了,可你们这乌孙小族长瞧着死了没几个时辰的样子,他难道还会分身术不成?”封仵作闻言不由发出了一声冷笑,道,“你那么厉害,不如教教我们怎么分身去外头杀了你们的小族长?”
“你说死了几个时辰就几个时辰?”乌孙人显然不太信封仵作的话。
对此,封仵作翻了个白眼,甩手就从医箱中掏出一本医书扔了出来,道:“不信自己看去,若是书都不信,你们不妨找几具尸体来观察观察,想来很快就信了。”
傻子太多,他一贯懒得多费口舌解释的。
这话一出,即便不是所有乌孙人都愿意相信,那个汉名稽侯珊的乌孙人却迟疑了起来,他垂眸看了片刻躺在地上的乌孙小族长的尸体,片刻之后,拱手,道:“是我等情急之下糊涂了,请大人原谅。”
一旁几个乌孙人似还有人有些不服气,嘀咕了几句,稽侯珊却用汉话对那几个乌孙人道:“我这几日都在跟着大理寺的大人们寻人,他们确实有些本事。专门的事自有专门的人来做,比起我们,他们一定会找到害死小族长的真正凶手,让我们报仇!”
甄仕远眉头一拧,略一沉默之后,便将自己头顶的乌纱帽取下,拿在手中道:“本官愿以乌纱帽担保,定然会找到害死小族长的真正凶手,若是不能,便听候诸位发落。”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哗然。大理寺众人更是惊愕不已,不明白上峰怎会突然当众立下如此誓言,这其中尤以一路跟着甄仕远从金陵到长安的唐中元最甚,他惊愕之下本能的向乔苒看了过去。乔苒却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插手出声。
那些乌孙人既是对自家人说话却突然用上了汉话,显然先前看似劝诫的话不是光光对乌孙人说的,这话也是说给甄仕远听的。看似劝诫,实则威胁警告。甄仕远必须找到害死乌孙小族长的真正凶手,否则,陛下好不容易请来的乌孙人极有可能与大楚交恶。非但如此,本就与匈奴大部分部族有仇的乌孙人还可能反而因为此事与匈奴大部分部族一同对大楚仇视,届时匈奴内部更是铁桶一块,难以渗透了。
所以,甄仕远才会这么做,都是聪明人,自也不用兜弯子了。
见甄仕远如此上道,稽侯珊这才点了点头,看了眼一旁乌孙小族长的尸体,似是悲愤,又有些茫然。
对乌孙小族长他们忠大于情,因为是乌孙皇族如今仅剩的血脉,所以他们忠,当然对小族长这等不懂人间疾苦的孩子他们也并未准备让他担起什么大任,只一手照顾了起来。可没想到如今这个他们一手照顾大的孩子居然就这么死了。愤怒的同时更是茫然:小族长死了,皇族血脉断了,接下来乌孙人的族长要从何处去寻?
乌孙人的茫然烦恼自不是他们可以插手的,眼下,作为一个大理寺官员,最重要的还是要找到害死乌孙小族长的真正凶手。
在稽侯珊的命令之下,乌孙人让了开来,封仵作重新走到乌孙小族长的尸体旁蹲了下来。
面色青紫,吐得长长的舌头以及脖子上的勒痕都可以确定乌孙小族长死于窒息,不过除此之外,乌孙小族长身上有没有别的外伤,生前是否遭遇过别的什么殴打之类的伤痕还要待回到大理寺做进一步的检查。
封仵作虽说时常不说人话,却并不蠢:这个什么乌孙小族长身份如此重要,瞧那几个乌孙人都把他宝贝成什么样子了,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尸体的衣服剥开看看,这些乌孙人非得杀了他不可。
所以,封仵作着重检查了一番乌孙小族长脖颈处的勒痕,便同甄仕远打了个招呼,叫了些官差让他们帮忙把乌孙小族长带回大理寺去了。
乌孙人自是也要一同前往的,封仵作哼了一声,虽说不满,却没有阻止,只是进过乔苒身边时,却被叫住了:“乌孙小族长的死因是什么?”
封仵作道:“吊死的。”
这话一出,几个乌孙人脸色便变了变。
封仵作却半点不惧:他说的是实话,难道实话还说不得不成?
“多久了?”乔苒接着问道。
封仵作估摸了一下,道:“尸体没有冰冻过的迹象……”
提到“冰冻”乔苒本能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具尸体的样子,那尸体坐在马上,闭着的眼睛淌出血泪:是柴俊。想到柴俊的死,乔苒便有些唏嘘。
冰冻过的尸体极有可能会对死亡的时辰造成误判。
“我估摸着大约死了二到四个时辰的样子。”这个死亡时辰让乔苒有些错愕,她估摸了一番,此时已是申时,二到四个时辰,那便是说这乌孙小族长是今日辰时到午时之间死的。
辰时到午时,这个时辰段可是不折不扣的大白天,若是有人在这个地方将人吊死,怎么可能没有引起一点动静?
就算朱雀坊素日里人没有那么多,可官员日常总要去衙门报到的,又怎么可能没人经过?
所以,这乌孙小族长是被人杀了,而后尸体又被转移到这里,吊死在真真公主府前的!
见女孩子陷入了沉默,封仵作挠了挠脸,无所谓道:“你没什么要说的话,我便先走了。”这乔大人一贯是这样的,反正同他瞧着看着听着一样的话,她就突然明白了,他却连什么东西都没搞不明白。术业有专攻大概就是如此了!
乔苒点了点头,闪身让开让封仵作一行人先行离开,几个乌孙人商议了一下,很快便又分成了两拨,大部分的乌孙人跟着封仵作,不,是小族长走了,只剩那个稽侯珊和两个乌孙人留在这里跟着他们关注查案的进展。
“如果死亡时辰没有问题的话,那乌孙小族长是今日白日里才死的。”乔苒对甄仕远道,“应当是在什么地方被杀害,而后转移到了这里。要将尸体带过来并不是一件易事,或许是用了马车或者别的什么物件带过来的。”
甄仕远听罢,道:“我看那位乌孙小族长的衣物面料硬挺,并没有什么折痕之流,不大像是被藏在箱子中带过来的。”
要将一个人放在箱子里必须要将人折起来,如此的话,就那位乌孙小族长的衣物面料必然会产生折痕,而且这折痕并没有那么快消退,至少二到四个时辰之内不会消退。可他们肉眼所见,乌孙小族长的衣物之上并没有什么折痕。所以,乌孙小族长身体并没有被曲折起来带过来。要不曲折身体的把人运过来,难道是用了……马车?
甄仕远想着:如果是马车的话,要寻一寻有没有人见过这样停靠在路边的马车了。
听甄仕远道“马车”,乔苒点了点头,目光却转向了眼前的公主府。
顿了片刻之后,女孩子忽地开口说道:“其实,除了马车之外,还有一个可能。”
还有一个可能?甄仕远怔了怔之后,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这一望,脸色却顿时变了:“你该不会说是……”
“公主府。”女孩子轻声道出了这三个字,而后手指向面前公主府的匾额,道,“这个推测也是合情合理的。”
至于真真公主的动机,他们都懂。若是凶手是真真公主,不,不行,作为大理寺官员说话可不能如此不严谨,应当说凶手若是公主府中的人的话,且不说马车省了,就说是想要神不知鬼不觉,不被人看到的将尸体转移到门前,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人吊死在公主府前,而且此处又并非第一案发现场,而是被转移至此,如此明显,公主府确实有被栽赃嫁祸的可能;可若是公主府反其道而行,把大家认为的嫁祸反用作掩盖自己的行凶的话,也是说得通的。”乔苒说着摊手,“证据理由同样充分。”
甄仕远看了她一眼,没有反驳。真真公主这人委实变态,这种事未必做不出来。
对此,几个乌孙人倒是不同意了,稽侯珊更是不满道:“我们小族长说过,真真公主待他极好,是他的恩人,真真公主若当真想害我们族长,当时我们小族长留在公主府时就已经被害了,那时候下手岂不是更容易?没道理到这个时候来动手的。”
甄仕远和乔苒听罢脸色微僵,对视了一眼,却没有反驳。乌孙小族长在公主府的事情说不得,真叫人憋屈。
如此的话,公主府的事情只得私下查了,眼下且先从别处入手,看看有没有人在上午那个时辰看到停在这里附近的马车的。
这个位置,最有可能目击到那辆马车的便只有可能是公主府以及隔壁裴相爷家的人了。
甄仕远咳了一声,对乔苒道:“你去裴相爷家问问,我去公主府问问。”接触的关于真真公主的事情越多,越觉得此女简直是个“极品”。他与这位金枝玉叶过往没有什么过节,又官至大理寺卿,想来这位也会多少给些面子与他;而这姓乔的丫头若是去了,那同羊入虎口没什么区别了。
谢过上峰的“体贴”,乔苒笑了笑,随意叫了几个官差,特意将手脚功麻利的留给甄仕远之后,这才去一旁裴相爷家敲门。
门房听他们说了来意之后,很快便将他们请了进去。
眼见乔苒等人进了隔壁的裴府,甄仕远便带着那几个手脚功夫麻利的官差进了公主府,几个乌孙人见状也跟着甄仕远进了公主府。
小族长生前可是说过这位公主是个大善人的,年宴那一日,他们因为找到小族长光顾着高兴了,没来得及向这位公主道谢,不过印象之中那是个美丽富贵的女子,正巧也能借着这个机会向那位美丽的公主道个谢。
甄仕远看着这几位乌孙人脸上的表情,眼皮直跳: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一种感觉,这几个乌孙人待会儿非得叫那真真公主笑话不可!
略一犹豫之后,他还是没有将实情说出来,一则,相比于他们小族长亲口所说,他一个大楚官员所说于他们而言显然是不可信的;二则,借着这个机会让真真公主放松警惕或许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正巧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探查一番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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