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托运营报告是机构的董经理写的。年化率还是4%, 之前考大学后拨付了五百万流动金,其中有一部分在范乾津的股票和期权账户里。
范乾津又看万川计划的后续情况整理,是王叔拟的, 鼎盛时期的万川融, 普惠过何止千百家企业。但后来萎缩,像一条干涸的小溪。业务已经停了。所谓后续情况,是其中有些最开始全靠万川融起家, 后续也念着老先生的好的企业。吃水不忘挖井人, 每年象征性地往当初的“委员会邮箱”抄送一份市面查不到的营收状况。
这样做的, 有三家大集团、八家中型企业和十五家小微企业。三家大集团运转得不错,分别做生物制药、通讯和融媒体。八家中型企业有两家陷入债务危机,小微企业坏债多的有四个。
万川融当初帮扶的,大都是从银行贷不够钱,偏偏在前期烧钱又特别厉害的以高科技为生产力的企业。高科技企业开始几年,从来都是赔钱。它从量变积累质变特别慢;然而一旦技术突破。扩张也特别野蛮。
三家大集团运转得还算稳定, 集团大了, 更容易得到当地政府和银行帮扶, 营收毛利最低也有40%。有三家中型企业虽然在赔钱,但BC轮顺利,进入了良性债务循环。两家小微企业找到了细水长流的路子,正在扭亏为盈。
有一家中型企业和三家小微企业在完蛋的边缘。风险没人来承担, 人员流动性又大。已经申请破产重组。他们发来的表格特别详尽,也不知是聊胜于无地希望着能出现奇迹,万川融能恢复,拉他们一把。如果没希望,就当是对老朋友作一个道别。
范乾津叹了口气,仔细琢磨了一会儿那些表格, 看有没有一丁点救下来的希望。第一个指标就看得他几乎心梗。
ROE(净资产收益率)居然是负的……利润倒赔。
范乾津又看第二个企业的主要数据,立刻又眼睛痛起来。
资产负债率90%,怎么抵出来的?
范乾津看第三个企业,总算有利润了,然而1%的毛利是什么鬼?还不如没有呢。
半响,范乾津不得不承认,救不了。他不能违背客观规律。而且破产重组对于当事人是更好的出路。范乾津揉了揉眉心,修改了一下回应模板,吩咐王叔给人家礼貌答复。
对于那些发展尚好的企业,要恭喜祝贺。哪怕只是逢年过节邮件里例行公事地问候,都表示商务上不曾断绝。他们就会始终惦着老东家给予过的帮助。
对于救不了的,人情关怀也要做足。
上辈子,范乾津二十出头的时候,很是迷茫了一段时日。高考结束就像是失去了每天能忙碌的目标。他读着最高学府里一个格格不入的专业,孤独,沮丧,两耳不闻窗外事。后来一两年醒悟过来,又忙于跨专业考研、求职、做项目。
等他二十六七岁稍微觉得自己“立起来”一点时,夜深人静打开万川融尘封的对公邮箱,看着那些停留在多年前,渐渐不再联络的陌生名字,就像是在看一座冰冷美丽的坟墓。
他不敢惊扰,心中暗自决定,等自己足够强大、握有举足轻重的筹码,再去恢复它。这其实就像是男生心里想着,我要发奋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光鲜亮丽出现在她面前,向她求婚——类似的思路。
人是不会停留在原地的,很多时候,成功后的回头草,抵不过高三毕业一无所有时勇敢向她表白,无论成败,印象都更深刻。何况并非所有人都能成功逆袭。一错过就再也没有机会。
重来一遭,范乾津根本不在意那些无用的琐碎面子。哪怕他现在似乎很弱小又如何,哪怕万川融暂时拿不出多少钱来又如何。重生后,范乾津深刻感受到年龄小的优势,他积极和那些叔叔伯伯联络,人家高兴得很。他这样年轻,谁想从他这里索求什么呢?好心的还会升起提携照拂之心。聊后发现范乾津才华横溢,当然寄予更大希望。
有些运营得不好的企业,也并非创始人欠缺能力,有可能就是运气比较差,或者被手下耽误,老东家的小少爷能安慰他们,让他们总算觉得世上还有一丝温暖,有些铁汉子在电话里当即泣不成声。
联系和情感,都是很宝贵的。
开车的王叔目不斜视,听着小少爷在后座上一个接一个打电话,有条不紊的安慰、给建议、了解情况……他觉得小少爷变了很多,成熟了、练达了,让人不由自主想去信赖……他心中欣然:蔚然家风,果然不曾断绝……再这样锻炼数年,会赶得上当年老主人的影子?
车子行到湖城郊区,青山翠湖,几栋小楼掩映其中。逐渐靠近大门,占地超过12亩。这就是范家在湖城云山的房子。范乾津从小一直住在这里,高中才去宁枝二中那边的学区房。
从宽敞车道开进车库,两排银杏侧,是户外绿荫环绕的庭院,种植着许多花草果树。虽然现在是冬天,但C省在秦岭线南,很多常绿植物不落叶。郁郁葱葱。一条水渠蜿蜒如带,连到后院的独立温泉。除了传统假山庭院外,还有个四季小花园。
范乾津从车库里先坐电梯上楼,电梯在保姆房的旁边。现在张姨在厨房里焯鲍鱼炖蹄筋,一道她费脑筋自创的,范乾津喜欢吃的菜。
他转到走廊,新中式的木制线条和绒布营造着柔和风情。到了玄关处,旋转步梯从四楼优雅垂下的大片金白长帘,像天使凝固的发丝。四下都静悄悄的。
这样大的房子,统共只住五个人,不刻意去找,很多时候看不见人。
范乾津从玄关穿过波浪帘来到室外,正对花园,新栽的金链花树还只有一米高。这是范乾津在泰国订的那棵。它现在还没开花。树下蹲着个瘦削的影子,穿着粉色毛绒拖鞋踩在泥土边,披着长长的羽绒衣,头发一直长到腰背。
范乾津放缓脚步走过去。那个身形站起来,是个面容如雪、神情稚嫩的美丽女子,和范乾津有几分相似,年龄却比他稍大。她头顶个兔子发箍,手心捧着几只蚂蚁,拖鞋从泥里拔.出来,献宝似的把蚂蚁捧给他看。
“活的!”她眼睛发亮地笑着。
范乾津心一酸,旋即接过那几只蚂蚁,送到泥土里。他轻轻搀扶女子的手,柔声对待小孩的语气道:“天气冷了,蚂蚁要回家,我们也回去……别冻着。”
女子缩了缩毛绒拖鞋,一截细小脚踝露着。这时玄关前厅里,匆匆跑出个中年妇女,边跑边叫着:“清清,哎,我就去帮张姨端个菜,怎么又出来——你袜子还没穿——”
那妇人瞥见范乾津,登时喜上眉梢:“少爷!”
范乾津点头:“芳姨,您也辛苦。我姑姑这段时间好么?”
这长发女子叫做范月清,范乾津爷爷的小女儿,就是范乾津血缘上的姑姑。她只比范乾津大十岁。小时候被范家的商业竞争对手绑架过,救回来后脑部遭到了不可逆转的刺激,心智永远停留在五岁,记忆也常断层。
不过范月清也是脾气很好的小姑娘,这些年一直在家宅里养着,总算平安长大。当然不能上学或参与社会活动,鉴定结果无法成为独立行为责任人,继承不了财产。
从法律意义上,范乾津爷爷去世后,范乾津算是范月清的“监护人”。那位中年妇人芳姨就是专门照顾她的看护师。
上辈子,范乾津高考结束的那段时间,自闭迷茫,自己都是个孩子,又该如何照顾另一个孩子?范月清天天不是给他掏蚂蚁就是编花环打扮,范乾津心情更郁闷了。他想着自己孑然一身,为什么仅剩的亲情寄托是这样一个傻子。
范乾津那时候脑子里总是有些中二消沉的念头,譬如老天爷对他充满恶意,譬如这个世界还是毁灭算了。他就搬到这套别墅对面的云山小区里住,把大宅留给范月清折腾。
云山小区里不是独栋小别墅,是中档居民楼。范乾津小时候在这边住过一段时间。李敏奇家也在这边。他们因此成为发小。
十几年前,范乾津四五岁时,和心智只有五六岁的范月清玩得好,他们在云山小区和云山别墅中间“踩点”了一条小路,以躲开大人视线穿来穿去为乐。小区墙边是个小孩可以穿的铁栏杆,别墅那里是个用砖石掩盖的“狗洞”。其实安保们都知道,睁只眼闭只眼。
上辈子,范乾津二十多岁时,他多年没回云山别墅,放假也只呆在小区这边。某天深夜忽然接到芳姨电话:范月清死了。
范月清半夜从云山别墅废弃的“狗洞”爬出来——王叔雇人填过,但后来她又悄悄挖通。芳姨以为她蹲在墙边只是看蚂蚁,没想到她能把墙挖穿,估计挖了好几年。
半夜三更,范月清赤脚跑出来,从云山别墅往云山小区溜过去,忽然冲到马路中间,好巧不巧那时半夜正好开过一辆车。司机以为是见鬼,吓得六神出窍。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被撞死了。
范乾津那时才明白——姑姑是想见他,她表达不清楚,只会沿着小时候的记忆,从那个狗洞钻过去。以为他是躲在小区里,还在和她玩捉迷藏的游戏,等她找过去。
他一直不来见她,她只能找过去。尸体的指甲间全是墙土。
范乾津就那样失去了世上最后一个心中只有他的亲人。那也是他上辈子回过神来,继续发奋的直接原因。这件事的追责,当然诘问几个大宅里的看护员:芳姨、张姨和王叔,为什么都没看好范月清?芳姨辞职离开了。
但范乾津也明白,最直接原因还是自己。他对姑姑的疏忽冷漠,对这栋老宅放任失去的控制力……这几位老帮佣没有坏心肠,不是有意怠慢,但也是普通人。自己不“立起来”,他们又怎么会打起精神做事呢?
上辈子,到了范乾津被法院执行限高时,这座老宅更是被卖掉,几位老帮佣辗转离开,不知去哪里颠沛余生了。
他的情感寄托,他的物质基础,全都失去了。
范乾津上辈子感情的封闭冷漠,自虐般加班,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去填雷坑,也未尝没有惩罚折磨自己的意思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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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到18岁的时间点,比之能选志愿,更让范乾津欣慰的就是,小姑姑还活着。他高三结束的暑假就住在云山别墅这边,未雨绸缪地把狗洞用水泥填严实。他再也没那些少年老成的无聊嫌弃心态,而是和范月清玩游戏。就在别墅内。一直陪着她,假装也变成个孩子。覆盖她想要跑出去才能见到他的印象。反正芳姨是再也没汇报过她会蹲在墙边了。
客餐厅中间有一片雾化处理的宽隔板,绘着千里江山图。头顶巨大的水晶悬吊主灯投射下璀璨光线。红木长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丰盛的吃食。范乾津回来前特别叮嘱过张姨,做的菜不要超过10个,就他们5人吃。
张姨费尽心思把丰富菜品浓缩其中。鲍鱼蹄筋、水晶虾饺、墨鱼炖鸡、红烧鲈鱼、瑶柱扇贝、清蒸膏蟹、樱桃花菜,核桃仁粥……范乾津的口味,吃不得重辣重盐,用脑又多,喜欢海鲜高蛋白。
屋内地暖的温度高,范月清赤脚踩在地毯上,把电视频道调到动画片,安静的大宅子总算稍微热闹。她抓了一把松子糖往范乾津手里塞,范乾津把她的糖揣进兜里,温柔牵到餐桌边:“吃饭了。先吃饭再吃糖。”
“马上好!”张姨往厨房奔去,“还有个开水白菜——”
并非国宴那种夸张做法的开水白菜,不过也是鸡汤熬的。.
这时候范乾津手机忽然响了,范乾津眉头一挑,是梁辉给他拨了个视频通话请求。范乾津沉吟两秒,接通。
梁辉似在家里书房或卧室里,他不讲究地坐在一片约有三四米长的楠木根雕摆件上,背景全是毛茸茸的绿色,周围还有不少盆栽。他眨了眨眼笑问:“范乾津,那是你家吊灯吗?我眼睛都要瞎了——桌上那堆是啥?你们今天就过年?”
“有何贵干?”范乾津带笑问。回家感觉非常美好。世界还是对自己充满善意的。连梁辉贸然的打扰,都不能破坏他的好心情。
梁辉看他心情好,便也笑道:“突击检查一下。看你有没有和别人‘私相授受’?”
这又是什么诡异用词,范乾津好气又好笑:“梁主席,这似乎并不在您的管辖范围内。”
梁辉一本正经道:“作为合作伙伴,我觉得还是有必要了解情况的。我也可以向你汇报。我寒假有7次同学会,6次亲戚宴会,商务聚会推了很多还剩3次,找钱进展得还蛮顺利,你要不要听一听细节?“
“停。”范乾津似笑非笑,“怎么能披露给我呢?岳长风先生要生气的。”
梁辉也笑吟吟道:“不想听就算了。你家是在宁枝?宁枝离湖城也就半小时?我觉得你对湖城那块儿应该也熟?毕竟是你们C省的文旅名片,当时花了多少钱重修的来着?二十个亿?都是C省龙头民营企业捐赠的,不到几年就变成全国著名文教研修的活动中心了。汇勉斋有时候开会也选在那里。旁边那批云山别墅离谱得很,居然修在里面……”
梁辉是随口聊,还是在试探自己?
范乾津走到波浪帘外面,从庭院花园外墙看去,星罗棋布的湖泊中,最大的岛屿连通曲折的抄手游廊。岛上绿荫掩映的红白砖瓦,造型复古的中式殿宇。一块隔着几公里都能看见的巨大匾额,苍虬大字书“在明明德”。
范乾津把手机摄像头转了个方向,梁辉正在那边奇怪他为什么要走出室外,眼睛瞪大,满目湖山盛景。梁辉不顾平时的形象,“草”了一声。
“云山别墅这位置确实有点离谱。不过它修得早。”在一览无余的湖山堂直眺景中,范乾津声音隐带笑意,“梁主席,我其实不太常住宁枝的。你应该也查得差不多了。”
再加上梁辉说汇勉斋可能来开会,就在自家门口,走几步搭上线的事情,遮掩久了没意思。
梁辉倒吸一口冷气,攥紧手机,“原来你知道……“
范乾津淡道:“算了,还是直接让你眼见为实。我家里……”
梁辉忙道:“停,最后揭晓答案我自己来——真是,太好了。”
“嗯?”
“除了你,只有你。让我想,再跑快一点。”
梁辉这话没头没脑,范乾津却隐约明白。
梁辉微信头像是一只带着皇冠的白狮子,他天生就是那样的物种,勉强收爪牙做个和善的百兽之王。
在遇见范乾津之前,梁辉总是会下意识努力压抑一些“普通人看来太优越感的东西”。交了不少朋友,但依然无法完全规避——他单纯存在于那里,就对别人造成的心理阴影。
唯有在范乾津面前,梁辉会兴奋地把所有力量都露出来,仍然觉得不够。范乾津一次次给他上限震撼。起初梁辉还试探照顾所谓的“学弟”,随即把他拉到同伴的竞速线,而此刻,他说:想再跑快一点。
这时餐厅中的范月清跟着跑出来,躲在帘子后面叫他:“来吃饭呀!”
“马上来!”范乾津匆匆道,“小姑姑叫我了。”
梁辉柔声道:“好好陪家人,寒假快乐。”
范月清的声音清晰传来:“甜甜!来吃饭,来吃饭了,甜甜!”
范乾津表情一僵,视频对面的梁辉先是茫然,随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伴随着忍俊不禁的大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天哪,范乾津,你小名叫做——”
甜甜?
这种猫猫狗狗的名字标配,居然是?
范乾津的小名?
“再见!”范乾津尴尬得脸都红了,迅速切断通话,然而梁辉那魔性的笑声还盘旋在脑海里。他并不想知道梁辉是如何捧腹笑倒在床上滚来滚去。
范乾津回头看着蹦蹦跳跳的小姑姑,她从小叫惯了的,叫她改口估计也听不懂。他也听习惯了。
现在世上也只有她会称呼范乾津小名了,本来姑姑深居简出,外人谁都看不到她。
……为什么偏偏碰巧被梁辉听到了?
范乾津面无表情,回到中二期一分钟:世界还是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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