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夜风穿堂而过, 竹岁长身而立,不复今天在室内时, 总是把手揣衣服兜里的那种散漫站姿,而是,双手自然垂放身体两侧,肩背笔挺的站着。
还没说话,她骨子自带的气势却瞬间扑面压了过来。
让宋真后知后觉,竹岁是随性却不随便的性格。
是了。
竹岁和她不一样,和左甜不一样, 甚至于, 和程琅对比的话……
在宋真最了解的几个人里, 程琅就是小事别扭,大事还能听进建议, 小脾气折磨人,大面上却不会随意闹, 尤其两个人曾经是亲密的关系,大抵没有人能比宋真更清楚了解程琅的脾气秉性了, 也没有人, 像是宋真一样备感困扰。
程琅乍一看是不好相与的, 但是底色带着几分暖意。
竹岁,几乎是和程琅反着来的。
竹岁是乍一看,是极好相处的那种人,她的底色,等人看进去了, 才会发现是理智的冷色。
不止是冷的,在宋真眼里,还是一片看不清的、朦胧的色调。
她知道竹岁这个人, 但是要说透彻,她心里清楚,她并没有彻底看透过这个人。
再往深了,竹岁于宋真是一片朦胧的灰,她知道对方不好惹,知道对方有自己的风骨坚持,但是竹岁最内心的想法,宋真是猜不到的。
她们之间,就和她与程琅的相处相反。
她和程琅于小事上总是在争吵,但是最好的那几年,大方向上她们从来是一致的。
程琅再闹别扭,让她难受着,总是支持她,对她有感情的。
她和竹岁,小事上几乎不吵架,甚至于竹岁还对她诸多的包容,但是大面上,对于竹岁这种太有自己主见,性格又没什么缺陷的,宋真反而拿不准。
竹岁不会无端的闹,也不会别扭着要她去哄。
甚至更多的时候,两个人之间,多半是竹岁来哄她的。
竹岁倒是,很懂她的性格,她对竹岁……却怎么都拿不准的感觉。
也是,之前都是她有求于竹岁,解决的都是她的事情,竹岁却没什么需要她的……
或者说唯一的需求也只是来自……
宋真忽然说不上的失落,她们这段婚姻,本身也不是在感情基础上发生的……
“没有。”
竹岁蓦然开口,“我没有生气。”
开口还是清风朗月的样子,人站的挺直,无端就让旁人信服。
话说的不快,但是太绝对,宋真下意识不信,有些混乱表述道,“那,你当时是不是还有话想说,但是最终没说……这,这还不是生气了吗?”
当时竹岁看了她那么久,分明就是欲言又止的。
“我想说的倒是都说了。”竹岁的回答和她人一样,坦荡。
抬眼起来,眸光坚定,带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道。
“至于几个想问的……姐姐你心里都没想好,我再要问下去,不是太过咄咄逼人了吗?”
宋真一窒。
竹岁淡淡道,“继续说下去,你心里本来就是没谱的,我硬要你给个准数,不是为难你,闹得来吵架吗?”
“你想好了自然会告诉我,不能回答的,不过是逼你。”
“再说了,有些东西,是双向的,总得你情我愿,即使我能走完九十九步,剩下的一步,还是得你想通后,自己迈的,这谁都替代不了,也帮不了。”
宋真:“。”
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宋真被竹岁这么一番洞若观火的道理说的有些惭愧,仿佛她这个年长的人还没竹岁看得通透般,便难得帮自己找补道,“你说得,我之前确实没想过。”
“当然,一时半会也想不好。”
怀孕啊,生孩子啊,产期啊……那些。
“我看出来了。”
调子四平八稳,竹岁长睫垂覆,嘴角翘起个纵容的弧度,似是感到好笑。
莫名的,却让宋真更惭愧,两相对比,衬得她似是在无理取闹,在……不懂事一样。
明明,她才是更年长的那个啊!
年纪白活了是么?
啧,怎么老是有种颠倒感啊!
在竹岁带笑的注视下,宋真眼神越来越发飘,最后拿手去按眉心,挡住对方戏谑视线的同时,想找点话来说,打断尴尬,随便什么话都好。
“那、那什么,私下很多人讨论你呢。”主要都是omega。
“你……”想到什么宋真目光又凝实,垂眸小声道,“这么多omega里面,背景都是和竹家相当的,我看着都挺好的,你……你就没有看上的吗?”
“场上alpha也多啊,姐姐有看上的?”竹岁笑着反问。
闹不清楚怎么话题跑自己身上了,宋真连忙摆手,“没有的事。”
“哦——”竹岁饶有趣味拖长调子,顿了顿,方缓缓道,“其他的omega,我也没看上的。”
宋真:“……”
她都问什么破问题呢!这是聊天的话题吗!!
宋真想把脸捂严实了,算了,尴尬就尴尬吧,总比更尴尬好。
不过这次不等她找话,竹岁带着笑道,“所以今晚姐姐目光一直追着我跑,就是想问我生气没有这个问题吗?”
啊?
宋真迟疑,“我有目光一直追着你跑吗?”
“看我的次数比平时多,忧心忡忡的,我看回去,你又躲开了。”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平叙,却说的宋真臊得很。
宋真放在眉心的手又去捏额头,主要是挡脸,丢人啊!
竹岁语声都带上笑,“下次如果闹不清楚,你不用纠结,可以直接问我。”
“我说过,我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生气不生气,我都会告诉你的。”
顿了顿,声气儿又郑重不少,“你可以相信我。”
其中的正经,听得为自己汗颜的宋真都是一愣,忘记了自己正在想东西,反而是被竹岁的口吻打动了。
放下手,竹岁就站在回廊之中,站在她面前,初夏的夜晚,周围不少的花都开了。
刚才还觉得夜风冷,这么一下子也不知怎么的,宋真忽然感觉到了一种春暖花开的美好来。
但她心底却知道,场景的变化就只有一处。
那就是竹岁的神情。
方才对方是耷拉着嘴角,垂着眼睛的。
现在,是直直看着她,眼眸璀璨闪亮的。
就只有这么一个变化。
但是周围好像都亮了起来。
被……竹岁照亮了起来。
喉头滑动,前几日感觉到的那种违和感越来越重,周遭清净,宋真却仿佛能听到自己沉重缓慢的心跳声,在自己身体内运转。
宋真缓缓,点头,“嗯,我信你的。”
竹岁眨了眨眼,“自然,我总不能连这么点信用都没有?”
蓦的,话又俏皮起来,她手又揣回自己的衣兜里,冲着宋真绽开个露齿笑来。
不像是腺素科发号施令的竹科长,反像是,哪家不谙世事的年轻小姐。
眉目精致,又带着alpha特有的疏朗,讨喜,只要入眼,看得人心都舒坦。
“走罢,回去吧。”
竹岁转身,宋真还有点没回过神来,总觉得没对,但是具体哪一处,也握不准。
直到竹岁也发现宋真没跟上,转头过来。
那是带着笑的回眸,如缎的长发随着猝然的转头飞舞在空中,上面有光泽流转,合着竹岁亮晶晶的眼睛,嘴角的笑,一下子就笑到了宋真的心里。
“怎么不走,跟上啊。”
夏夜里,宋真觉得自己永远也忘不了这突发的一幕。
“哦哦。”
竹岁对她伸手,宋真木讷讷的也把自己手伸了出去,她神色不对,竹岁看着前方一时也没多注意。
很走了几步,宋真又抬头去看竹岁。
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目光直愣愣的,又带着点不可思议。
竹岁感觉到她的凝视,转头来对她笑,笑容疏朗,长眼挺鼻,下颌崩出一个清瘦的折线来,五官是带着距离感的,但是……但是她的笑容,让人沉溺。
宋真感觉到,自己心里像囚了只小鹿一样,怦怦的欢腾。
从竹岁转头的那么一瞬开始,到现在,这种剧烈的跳动非但没消减下去,反而因着交握的手,对方再度挽起的嘴角弧度,和投来的视线,越来越烈。
越来越……失控。
*
宋真觉得自己对竹岁的心思变了,变得不纯粹了。
*
想通这一点,今夜的另外一点也就明朗了。
她不是因为觉得竹岁生气了,而困扰,而是为自己看不透对方的想法而困扰。
但是,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两个世界的人,做朋友是完全没问题的。
如果……
如果有了其他的心思,多加上些爱慕情愫,又怎么能若无其事的合作生孩子呢?
才打开的心结又在这个问题上拧上了。
宋真习惯理不清的东西就放放,这么点儿纠葛想不通,便又被宋真放下了。
万能的时间会给她答案的。
*
走到花园外,宋真也没时间纠葛了。
没别的,许安白终于来了,左甜为她们引见。
看着眼前眉眼熟悉的男人,宋真确定了,是她想的那个许家。
应该算是,许安白的小姑吧,宋真记得对方叫许婧,参与过阿尔法的临床试验,最后,实验失败导致腺体损毁。
想不通三区的人把许家找来是几个意思,宋真心头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阴霾。
*
三个区科研院的团队都到了,转眼到了周一,工作日,既然人都齐了,那自然就又可以开会了。
上一次会议不欢而散,这次的会议,主要是三区和五区的人发言。
主要还是领队发言。
三区的代表是佟芸,五区的代表是许安白。
许安白认可了由三个区的队伍一起,全程监督Z试剂临床试验的提议,也表示他们团队不会药理,可以作为中间的见证人,看数据记录,确保每一个数据的真实性。
并且保证五区的人不会泄露中间可能接触到的,任何数据和机密。
许安白人看起来很正直。
张口闭口考虑的都是国家的利益,还有Z试剂的绝对安全性。
势必不能让存在安全隐患的稳定剂面世。
佟芸说阿尔法的临床实验数据能不能公布,第三科研院正在开会商谈,还需要等一段时间。
简单来说,打了个太极,说了等于没说。
所有人发言完毕,竹岁代表一区腺素科,站了起来,“大家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全场人安静。
“那既然没有了,我就宣布下第一科研院对这个提议的最终态度吧。”
“我们也坚持上次的说法,三个区监督干预临床试验没有先例,既然要一院退一步,那我们也要求,三院公布阿尔法临床试验的所有数据。”
“五院想要介入呢,也不是不可以,但也有点条件,我听说五院的全息监控系统内部已经研发的很成熟了,到了应用层面,是不是可以给这次的临床试验装一套呢?”
许安白:“我会往第五科研院打报告申请。”
顿了顿,又表态道,“电子方面只是我们的近年来比重很小的分支研究,是引进的国外团队,确实有成果,但是所有人员也只占了一个科室不到,并不是什么核心科技,应该不会有大阻碍。”
这就相当于答应了。
五区没问题,竹岁看向佟芸,毕竟,本来她这儿才是大头。
阿尔法临床试验的所有数据。
可谓是血本啊。
话说到这一步,佟芸面色严肃,也不打太极了,“所以,一院是一定要阿尔法的临床试验数据吗?”
“总是得有条件交换吧,不能光是我们退步啊!”竹岁笑道,笑容并不好相与。
佟芸默然半晌,忽然道,“如果我们院最终不能公布呢?”
竹岁话说的也很肯定,“那就我们内部自己做临床试验的监督干预呗,原来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毕竟嘛,这种事情没有过先例,第一科研院也是有自主权利的。”
“答应是情分,不答应也是我们的本分。”
佟芸:“但这是全球第一支稳定剂的临床试验,全国上下都高度的……”
竹岁打断她的话,“三院想要参与Z试剂临床试验的监督干预全程,这就是第一科研院的条件,如果三院觉得不妥……”
“那跟我强调Z试剂多重要也没什么用,如果真的不能公布阿尔法的临床试验数据,还想参与监督的话,不然你们直接上诉军事法庭,如何?”
佟芸一窒。
佟向露也抬头起来了。
“我们不答应,你们也不可能硬来吧,实在不满,在这儿打口水战也没什么意思,不如直接让军事法庭判呗。”
全场皆静。
第一科研院的人都知道这个结果,倒是没什么反应,这是早就商量好的。
只不过借着竹岁的口说出来而已。
三区的人却没想到一区的态度这么强硬,不好相与。
竹岁想到什么,抱臂提醒道,“哦,对了,就是这种没有先例的案件,军事法庭一般都判的挺慢的,半年?一年?……你们尽管上诉,就是说不定结果出来的时候,Z试剂的临床实验我们都做完了呢。”
佟芸:“……”
佟向露:“……”
竹岁嘴角放平,面无表情看着三区的人们。
从现在起,左右为难的压力,就从一区转移到三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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