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晓菱跟着方阿姨方翠华一起进了屋, 然后发现屋子里居然坐了不少人。
除了他们老两口之外,还有张工,另外还坐着两个清瘦却看上去精神矍铄的老人。
两个人都带着眼镜,一看就是那种老知识分子的形象。
相比较而言, 秦叔叔就显得更像个军人。
他个子高高的, 虽然瘦, 却是个大骨架。所以看上去还显得比较健硕。
方脸盘, 皮肤黝黑, 眼角已经布满了皱纹,看得出曾经饱经了风霜。
可即便如此, 却精神奕奕,坐得笔直。
锋锐的眼神看上去完全不带一丝老态。
姜晓菱打量秦槐林的时候, 秦槐林也在打量着她。
身为一名曾经做到正师级干部的老人,他打量人看的并不是样貌外形,而是认真的观察了姜晓菱的眼睛。
在看到她眼神清亮亮,干净又坦诚之后,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秦槐林用手指了指屋子里空着的两个小板凳, 和蔼的说:“丫头,你先去那边坐一坐,我们先谈点工作上的事。等谈完了咱们吃饭的时候再聊。”
听说他们要谈公事,姜晓菱张嘴想说先去回避, 然后就见丈夫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秦槐林也笑着说:“不是什么机密事儿,你听听也没关系。要是不想听啊,就和你方姨一起去里屋坐会儿。”
秦槐林他们住的这个房间是个套房, 最外面是个很小的小厅,类似于过道的功能。
进去之后是一个会客室,里面放了桌椅板凳, 再里面则明显是一间卧室。
姜晓菱总没有可能进到卧室里去和人家说话。
没这规矩。
她也没和方阿姨熟悉到那个份儿上。
听了秦槐林的话,她连忙摆了摆手:“我就坐在这里等,叔叔你们慢慢说。”
说完乖巧的走到小板凳前坐了下来。
安安静静的,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摆明了态度不会打扰他们说话。
看到她这样的举止,秦槐林眼中的满意更加深了几分。
他和邵彦城的父母都是老相识,之前是在一个部队的。
邵彦成的父母都是军人,在解放前夕的一场战役中先后牺牲了。
邵彦成是在部队出生的,从生下来就在军营里成长。
临解放了,眼看战争就要结束,好日子就要来了,他却失去了父母,成了战争遗孤。
这种情况下,按道理他应该是去孤儿院的。
当时国家也为众多像他这样的烈士遗孤们建立了孤儿院,有专人负责照顾。
可是那些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叔叔伯伯们舍不得,加上部队那时候已经在驻地常驻,不再打仗了。
所以大家商量着就把他留在了军营里。谁得闲,或者谁家属在,他就在谁家住着。
这家忙起来了,就换下一家。
所以,邵彦成是这些叔叔伯伯们共同养大的,在他们心里,这小孩儿和自己的儿子也差不多。
因为那时候秦槐林已经做到了师参谋长,家属都随军了。
所以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大概得有三四年,邵彦成是住在秦家,和秦家的一子一女一起长大的。
彼此间情同手足,和老两口的关系也很亲近。
再后来,秦槐林的老领导因为站错了队受到了打压,他也被牵连不得不离开部队转业回了家乡。
在那种前途莫测的情况下,为了不拖累邵彦成,他离开后就一直没有和他再联系。
再然后——
这政治方面的事情实在是没法说。
秦槐林一家子回了家乡,开始的时候确实沉寂了几年,也过了几年忍辱偷生的日子。
可紧接着他的老首长被大领导看中再次启用了。
虽然老首长也同样脱了军装,转业到了地方。
可是却直接进入到第一机械工业部做了部长,也算是连升了两级。
而老首长并没有忘了受到自己牵连的秦槐林。
自己的工作一安顿好,直接一个调令就让他们全家进了京。
现在的他在机械工业部下属的机器工业局做局长。
邵彦成所在的宁林市机械厂正好属于他管辖的单位。
秦槐林知道邵彦成因为部队撤销转业了。
但是转业到了什么地方他还没有来得及调查。
毕竟他到京市也没有多久,工作各方面才刚刚步入正轨。
这次和邵彦成相遇是个意外。
秦槐林所在的机工局主管的是民用机械。如今国家的重工业发展正处于刚刚起步阶段,百废待兴,需要大量的运输工具。特别是重型载货汽车。
于是,秦槐林他们这个阶段的重要工作,就是在各大机械厂考察。寻找到有能力,有技术,同时有资质的工厂,给予扶持,建立新的汽车厂。
能够为国家汽车事业增砖添瓦。
宁林机械厂正好在他们的考察名单上。
在来省城之前,秦槐林看到的交流名单上的人名是宁林机械厂总工程师张树民,压根没往邵彦成的身上想。
所以在看到他和张工一起过来的时候,对于秦槐林来说,简直是一个巨大的惊喜!
特别是在会后,又听说这小子已经结婚了,妻子这次也跟着他一起来了省城。对于秦槐林来说,那种喜悦和亲儿子结婚是一模一样的。
都有一种老父亲的“吾儿已长成”的成就感。
姜晓菱坐在那里听了一会儿,越听越一头雾水。
那些专业名词听在她的耳朵里,除了催眠根本没有一点其他意义。
好在此时的她坐在角落里,并不太受人关注。
她悄悄的把身子往后靠了靠,躲在了丈夫的身后,让他帮忙遮蔽了一些外人的视线。
然后耷拉下眼皮,偷偷的进入了仓库。
这会儿其实已经过了他们平时吃饭的时间,只是屋子里的这些人谈兴正酣,姜晓菱觉得一时半会儿想吃饭那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她干脆趁空给儿子写了一封信。
信很短,毕竟此时并不是很安全的环境。
她就是让儿子找空给孙女打个电话,问问如果她找到了大夫要问一些什么问题?
同时她也想问问,如果找不到大夫,单凭吃孙女寄来的那些药丸儿,母亲的病会不会受到延误?
她特意讲了一下这次在中医药遇到的情况,也说明了现在的大环境下想要找一个专业技术强的老中医难度太大,并非有想法就一定有结果。
她告诉蔓蔓,要是必须需要医生的诊断,那么她要开始考虑想办法带着母亲去一趟京市。
京市再怎么说也是国家的首都,总不能到那里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大夫?
姜晓菱这边刚刚把信写完,那边就感觉到有人在轻拽她的衣角,她连忙回神。
然后就发现是丈夫悄悄的将手背在身后拽她,以示提醒。
她连忙抬头,然后就看到方翠华站在门边正朝里面招手,明显是让她出去,有话要跟她说。
姜晓菱连忙悄悄的站了起来,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
方翠华拉着她,一直走到了大门外才终于露出了一个笑脸,然后开心的对她说:“晓菱啊,我找到关大夫上班的地方了!”
“真的呀?阿姨,你从哪里打听出来的,关大夫现在在哪儿啊?”
“我问这里打扫卫生的小姑娘,小姑娘跟我说的。我之前就跟你说了,关大夫很有名的。她不光在京市知道的人多,在省城知道的人也很多呀!”
从和方翠华的交谈中,姜晓菱了解到,这位关明大夫在这场运动中也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原本她是中医院妇产科的主任,曾经也是医院的门面。
在省城乃至周边县镇名气都大得很。
甚至还有人不远百里,千里的从很远的地方跑过来找她治病。
可现在则被医院直接撵下了台。
不仅撤销了她曾经所在的妇产科科室,还将她一个堂堂的科室主任撵去做了清洁工。
每天不仅要负责整个院区的扫地,除尘,还要负责四层楼八个男女厕所的卫生打扫。
可是,因为关明大夫的名气太大,每日里来找她诊治的病人太多。
其中还不乏一些目前当-权-派领导的家属,亲朋。
所以,中医院也不敢将关大夫彻底打倒,只能在住院部最角落里给她留了一间小屋子做诊断室。
那屋子原本是个杂物间,虽然房间不小,却是在走廊的最深处。
不是有人带或者对医院情况熟悉的人,可能路过都不会看到。
每次确实有病人找过来了,而且还得是那种医院得罪不起的病人,这种情况下自然有人会去把关大夫从走廊里或者厕所里找出来给人看病。
看完了,关大夫就还得继续去做她未完的工作。
这样的情况,别说姜晓菱什么也不了解,她就是了解了,以她一个普通老百姓的身份,都不会有人告知她怎么去寻找关明医生。
听了方翠华的话,姜晓菱惊呆了。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况!
那要真的情况属实的话,她即便明天早上再去一趟也无济于事啊?
有谁会帮她去把关大夫找出来?
她也不认识人家,即便当面碰到也认不出啊?!
方翠华自然能够看出姜晓菱的想法,她朝她摆了摆手:“晓菱,这事你也别急,反正我已经来了,关大夫我是一定要见到的。不行的话我找你秦叔叔出面。
别管他是用他的面子也好,官威也好,反正我这回就是要借他的势了。他不同意也不行!
晓菱,你明天就跟着我,咱们还是按照约定的时间出发。你放心,我要真下定了决心,你秦叔叔拿我也没辙。”
有了方翠华这话,姜晓菱自然放下了心。
果然,晚上吃饭的时候,方翠华和秦叔叔就提了这事儿。
因为知道这次老伴儿来的目的,在了解了情况之后,秦叔叔只是叹了口气,却并没有做出任何阻拦。
不仅如此,他还专门把随行秘书找来,让他找人去安排一下。
于是第二天姜晓菱和方阿姨两个人,如愿以偿的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关大夫。
关明按道理说年龄应该不大。
至少方阿姨在说起她的时候,曾经说过她也就是四十出头。
可她俩见到的关明,头发已经全都白了,瘦骨伶仃,手上全是疤痕,裂口,看上去比方阿姨的年龄还要大上几岁。
如果不是今天负责接待的医院接待科的干事亲自把人给带来,姜晓菱觉得自己就算是和关大夫擦肩而过,也绝对不会相信这位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关明换了白大褂,在办公桌前坐下,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小脉枕,望向她们俩,问道:“你们二位哪位要看病?把手伸出来让我号号脉。”
一句话,专业人员的气势尽显。
姜晓菱连忙往后让了让,示意方阿姨先说。
方翠华也不推辞,上前说了自己来的目的,又将女儿的情况和关大夫详细的说了一下。
很显然,她女儿这种情况比较常见,关大夫听的时候面容比较平静。在她讲述的时候,中间只打断了两次,详细询问了一些细节之后,就直接开了一个药方给了方翠华。
开完药方之后,关大夫很诚恳的对她说:“你女儿这种情况如果是按照你说的这样,那么问题不大。应该是营养方面有缺失,没有保养好。
你让她按照我的这个方子去配一些药,然后吃两个疗程。如果感觉到效果不错,不再出虚汗,也不再小腹寒凉,那就说明对症了。你就让她再接着吃一段时间。
但如果吃了一个疗程感觉一般,身体没有什么不同,建议你让她亲自过来给我看看,我再视情况调整药方。”
一番话说得方翠华连连点头,眼神中充满了感激。
方翠华问完之后,姜晓菱才在她的桌边坐下。
坐稳后,她将自己知道的,曾经妈妈的身体情况跟关明说了一下。
其实她说的这些症状目前徐寒梅并不明显,可姜晓菱觉得自己赌不起,一定要防患于未然。
听了她的叙述,关明皱了皱眉,表情变得有点严肃。
她问:“谁跟你们说,你妈妈得的是妇科病?”
一句话顿时把姜晓菱给说楞了。
这还能谁说?当然是医院说的啊?!
当年她妈妈在医院里治了那么久,一直到去世,连死亡证明上显示的病因也是妇科病。
这怎么到了关大夫这儿,还能把病因给改了?!
“我们镇医院还要宁林人民医院都是这么说的。”她连忙说道。
关明的眉头越皱越紧,她并没有如刚才方翠华讲述时那些,一边听一边在诊断书上刷刷的写着。
她沉思了良久,然后把手中的笔给放了下去。
然后抬眼看向姜晓菱说:“按照你描述的情况,我觉得你妈妈不是妇科病。她最大的可能得的是慢性肾炎。
这个病的初期症状不是很明显,不太好判断。但等症状明显了,再想治疗就会很麻烦。”
说到这里,她的表情变得极为严肃:“这个病人我必须见到人才能开方子,没见人这方子不能乱开,这吃不好会出大问题的。”
听了这话,姜晓菱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一阵嗡嗡乱叫。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次问诊居然会是问出了这样一个结果!
妈妈的病不是妇科病?
那……上辈子的诊断结果是错的?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姜晓菱的腿脚一阵发软。
她根本不能想,一想到妈妈曾经死亡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误诊,她……恨得想煞人的心都有!
那时候,她和妈妈去了多少趟医院,前前后后看了一两年!
找了那么多医生,换了那么多样药,效果一直不好。
可为什么,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大夫能意识到是诊断结果出了问题?
很可能妈妈不是那个病?!
想到这里,姜晓菱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人拿着一把刺,在狠狠的扎,扎的她心里一阵抽搐,眼泪眼看就要控制不住了。
看到她要哭,方翠华心疼极了。
她连忙揽住了姜晓菱的肩膀,安慰她:“不要哭呀,关大夫只是说要看人开方,并没有说你妈妈的病很重。你回去把你妈妈带上再来一次省城,让关大夫给看看就好了。
不哭不哭,没事的,别担心。”
看到她这个样子,关明也有点慌。
她现在这种情况,说实话谁也得罪不起,哪怕来人仅仅是一个病患家属,一个小姑娘。
她要是把人给弄哭了,再被什么人看到,吃不了兜着走的就会变成她。
于是关明也开始劝:“我没有说不给你妈妈开方子,你要开我也能开。不过只能按最稳妥的方子走,补气安神的那种。
不过小姑娘,我还是建议你带你妈妈来看看,千人千面,同样的病在不同人身上,这方子开出来都不能一个样。”
姜晓菱之所以哭是因为想起了上辈子的事,一时间激愤难当。
可她心里其实明白,自己妈妈的病现在最多就是个苗头,甚至可能连苗头还没有冒,并不会很严重。
所以她内心并没有面前两个人以为的那么紧张。
听到二人的劝解,她连忙擦干眼泪,冲着关明深深鞠了一躬。
“关大夫谢谢你,你说的我都记下了,我这次回去就劝着我妈一起来省城,到时候还得给你添麻烦。”
看到小姑娘如此知理懂事,关明的心总算放进了肚子里。
她又跟两个人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这才亲自将她们二人送了出去。
姜晓菱一肚子心事,回招待所路上的笑容都减少了好多。
好在方翠萍明白她的心情,不仅不计较,还很是心疼。反倒是整个回程,都一直在开解,和她说一些轻松的话题。
回到招待所,已经是中午。邵彦成他们的会议也开完了,就待在房间里等她回来一起吃饭。
见到丈夫,姜晓菱正想将今天发生的这件事和他说说,邵彦成已经一脸兴奋的朝她笑道:“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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