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冬
姜晓菱一进家门就觉得不对劲儿。
天都黑了,弟弟姜小河还蹲在井边洗菜。这会儿正弯着腰从井口往外提水。
因为力气小的缘故,水桶乱晃,弄得水撒的到处都是,连棉鞋都湿透了。
这寒冬腊月的,水很快就能结冰……看到他如此危险的行为,姜晓菱吓得心砰砰乱跳。
这是出什么事了吗?
如果是平常,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会发生。
对于这根姜家的独苗苗,奶奶和妈都看得紧,这样的天气绝不会让他靠近井边一步。
她连忙走过去,抢过水桶,揪住小家伙的棉袄将他揪到了一边。
然后才开口骂道:“说多少次了离井口远点,蹲这么近你就不怕掉进去?让妈妈看到了看她怎么收拾你!”
听她这么说,小河委屈地撇了撇嘴。
“妈不在家,去街道上交活儿了。
奶又生气了。
我回来就听见她在里面哭,敲门也不开,还让我滚。”
说到这儿,小家伙生气的甩了甩手上的水,忿忿的说:“到现在火都没烧,天都黑了,她是要饿死咱吗?”
一向将吃饭看得比天大的奶奶,再生气到点儿也不会不烧火做饭,这可不是她一贯的做派。
听了这话,姜晓菱的心里咯噔了一声,下意识的朝那紧闭的房门看了过去。
——她知道,那件事情终于要发生了。
她弯下了腰,放低了声音问:“奶又哭了?”
“嗯,哭得还凶。”小河不高兴的撅起来嘴巴。
然后不解的看向她:“姐,奶奶为什么不跟着咱们走啊?她不跟咱走却一直哭,一直哭,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是啊,为什么啊?
上辈子,这件事一直困惑了姜晓菱好久。
直到后来老家这边传来奶奶去世的消息,实在瞒不住了,妈妈才跟他们讲了缘由。
也正因为这,爸爸气得大病了一场,还自此和妈妈离了心。
想到这儿,姜晓菱用力的抿了抿唇,对弟弟嘱咐道:“我进去看一下,你回屋去把棉鞋换了,菜放着等我待会出来洗。”
说完她走到奶奶住的房前,用力的敲了敲门。
屋子里忽然变得一片寂静,连之前隐隐约约传出来的哽咽声也没有了。
她使劲的拍着门,对着里面大声的喊:“奶,开门!你把门开开!”
啪!
门里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鞋子落地的声音。
“不开!走!别站那儿烦人!”里面传来了奶奶的怒斥声。
姜晓菱的手顿了顿。
前世就是这样。
那时候奶奶也是死活不跟他们一起去宁林投奔父亲,怎么劝也不听。
她和妈妈一直闹不清是为什么。
爷爷去世的早,据说是奶奶一个人将父亲还有小姑养大的。
小姑失踪之后,奶奶唯一的亲人就只有父亲。
虽然父亲因为支援三线建设去了一千多公里外的宁林,算是背井离乡。
可和孤苦伶仃的自己留在家里终老,投奔儿子不应该是寡母最正常的选择吗?
更何况爸爸还专门写了信,信上说机械厂的家属院已经盖好了,他也分到了房子,两
室一厅。
爸爸说他把房子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也置备齐了。
同时还委托了要来景平拉货的工友,让他到时候拐个弯把一家人都接着,带回宁林。
到时候就全家团聚了。
这不是别人想都想不来的福分吗?
亲儿子写信来请,还有专门的车来接。
可奶奶就是死活不同意。
当初姜晓菱和妈妈为了劝说奶奶和他们一起走,真的是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也没劝动。
最后两天奶奶甚至把门从里面锁死,连他们的面都不见了。
三餐饭都得放在门口,由她自己出来取。
给就吃,不给人家也不要。
一直到走,老太太都没给他们开门。
她和弟弟在门口哭着求,可奶奶的心真硬啊,不是把鞋往门上砸,就是在里面破口大骂。
搞得他们伤心极了,只觉得奶奶变了,连祖孙多年的感情都不顾了。
直到上了来接他们的卡车,姐弟俩还哭得不行。
可让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切都是有因由的。
当时奶奶是在屋里藏了人。
就在他们离开的第三天,被老太太藏起来的堂弟堂妹终于还是被人给发现了。
俩孩子没护住不说,老人家也因此丢了命。
听到这个消息后,全家人都傻了。
在父亲的反复追问之下,妈妈才说出了事情的始末。
大家这才得知,原来这事儿她居然是知情的。
虽然她没有出谋划策,却实实在在帮奶奶做了隐瞒。
尽管大家都知道,以妈妈那一向绵软的性格,奶奶说出来的话,她肯定不敢违背。
可大事面前不分轻重,关键时刻懦弱,不作为——
还是让她至此后,在父亲心里失了重量。
也因此,两个人产生了隔阂,好好的一个家最终还是慢慢的散了……
想到后来家里的情形,想到过不了几年就要经历的父死母亡……姜晓菱的眼睛里慢慢蒙上了一层薄雾。
她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冲着屋里坚定的说道:“奶,你说什么都没用,这屋我今天肯定得进去。
有事儿咱就说事儿,没事也别闹腾。
要么你自己把门打开,要么我现在就去拿斧子砸,你只要不怕惊动街坊四邻,咱就试试。”
她声音不大,语气却极为坚决。
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不容置喙。
“你敢!再闹腾看我出去不打死你!”老太太在屋子里色厉内荏的嚷道。
姜晓菱不由得撇了撇嘴。
多少年了,吓唬人都不会换个方式。
还当她是小孩儿呢。
奶奶就是这样,从小不管她和小河犯了什么错,她总是黑着脸喊叫一声:“看我不打死你!”
可一辈子,也没有动过他们一根手指头。
想到这儿,她眼眶一酸。
抽了抽鼻子对着里面说:“那你赶紧出来打死我吧,你不出来,我就去拿斧子了。”
压根不准备给老太太留一点台阶。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
姜晓菱默默的叹了口气。
奶奶这样,让她愈发的确定那件事确实提前了。
在她的记忆里,那俩孩子应该明后天才会来。
所以她才会紧赶慢赶的赶在今天去户管所把迁移证明给开出来了。
上辈子就是趁她去开户籍证明,小河出去玩儿的空,表弟妹进了家,然后被奶奶给藏进了屋里。
之后老太太就开始反锁门,再也不出来了。
她都已经做好了准备,从明天起就守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了。
以便表弟妹来的时候,不给他们单独和奶奶见面的机会。
现在倒好,谁能想,这辈子他们俩居然提前来了!
“奶,我去拿斧子了啊!”姜晓菱又对着门喊了一嗓子。
咣当!
她的话音没落,房门就被人从里面忽然拉开,正举手砸门,没有防备的她差点没一头栽进去。
之后,房门在她身后再次落了锁。
房间里没有开灯。
只有窗户外面投进来的一点点微光,能够让人看到一点东西的轮廓。
姜晓菱站定,伸手在胸口拍了拍,还没来得及说话,目光就被站在床边角落处的两个脏兮兮的身影给吸引过去了。
那是两个看上去比小河还小的孩子。
因为俩人紧紧的贴在一起蹲在地上,所以也看不出个头儿。
只是,这一身穿戴……可太脏了。
破棉烂絮的,如果不是在奶奶屋里见到,姜晓菱觉得自己肯定得把他们当做小要饭的。
“奶,他们是谁?”她转过头,惊诧的望着奶奶问道。
虽然说,姜晓菱心里知道他们俩的身份,可毕竟上辈子并没有见过面,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堂弟妹居然狼狈如此。
看自己想要瞒住的事儿是怎么也瞒不下去了,姜老太太也不费那份力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伸手点燃了床边上的煤油灯。
一灯如豆,却让人终于能看清楚了屋子里的情景。
姜晓菱这才看出,面前那一对儿小孩居然还是双胞胎。
虽然衣服又脏又破,小姑娘的脸上还起了冻疮,头发结成了片儿。
可那一模一样的两双大眼睛黑亮亮的,睫毛鸦羽一般,扑扇扑扇,眼神清亮又干净。
一看就是被人好好教养长大的孩子。
“奶,他们是谁?”她再次问道。
“他们是你小姑的孩子,你小姑和小姑父都没了,临去之前让他们来投奔我的。”
说到这里,老人吸了吸鼻子,转头看向小兄妹。
冲他们招了招手:“宁宁,美美,出来叫人。这是你们大舅家的表姐,你们要叫晓菱姐。”
“晓菱姐。”俩孩子并没有起身,还那么蹲着,却异口同声的冲姜晓菱叫道。
俩孩子应该是在山上长大的,说话带着一点往上翘的尾音。
又因为年龄小的缘故,听上去轻轻软软的,说不出的可爱。
他们应该是受到了太多的惊吓,明显防着人,可即使如此,还是会习惯性的朝人散发出善意。
叫完之后,俩人不约而同的冲她露出了一个怯怯的笑。
看得姜晓菱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难受。 w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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