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稚水看着舆图,挑了另外一条去皇城的路,好领略不同风光。
这一路,茫茫一片白,人迹罕至,多有大山,好在木牛流马走山路非常平稳,也不怕累,倒也没让林稚水多受赶路之苦,就是渐渐分不清云色和天色,少了一处美景可看。
忽闻得犬吠,前头先是一只雪兔逃窜,后头三五条黄犬急追,看毛色,像是有人饲养的猎犬。
少年远远望着,玩心大起,将弓箭取出来,细弦绷紧拉弯,奄的一放,利箭急射而去,从黄犬耳侧擦过,冲进它们的包围圈中,将雪兔扎了个对穿。
兔子蹬了蹬腿,便渐渐弱了声息,软软地塌倒箭上。
黄犬们围着雪兔尸体转圈,似有些茫然,它们这是被抢了猎物了吗?
林稚水走过去,将兔子拾起来,这群猎犬被驯养得很好,碰到人也不攻击,只是纷纷仰头看他,像要靠近又不敢靠近,摇着尾巴呜咽。
“好啦,不欺负你们了。”少年轻咳一声,将雪兔抛到它们眼前,“拿回去交差。”
话是听不懂了,但是动作能看懂,离得最近那一条黄犬咬住兔子尸身,嗓子里低呜,其他狗子便也七嘴八舌汪汪叫。
忽而一声赞叹:“好俊的箭术!”
林稚水侧头,就见一青年手持一枝梅花,颇有闲情逸致地在手中揉搓,双眼一笑,是雪后初晴的霁色。
他头上戴冠,已是加冠之年。
猎犬们听得青年声音,叼着雪兔回身,跑到他身旁把兔子放下,尾巴直摇,似是在邀功。
青年便弯腰拎起兔耳朵,顺带把梅花折下,撒在犬身上,言语带笑:“做得不错!”
拍了拍狗脑袋,又将光秃秃的梅枝扔下,一抬头,就见红衣少年已上了马车,舌尖顶了顶牙根,自言自语,“好,没这个交友的缘分。”心中怪是可惜,却也没追上去,只是转过身,晃着兔子往某个方向走,吹一声口哨,“狗子们,回家喽!”
黄犬们“哈哧”舌头,紧随其后。
*
夜慕来临,“看来今晚又得在野外过夜了。”林稚水抬头望了望又幽深又昏暗的天空。
四周是猿鸣啾啾如鬼哭,寻常人听得,只怕早已吓破了胆,纵马狂奔,去寻安全的地方了。
少年眉头微微一挑,“猿肉……听说,人吃和人相似的猴子肉,会患病,如果是狼嚎就好了。”他挠了挠脑袋,回身进车厢,从暗格里拉出一包肉干,就水撕着吃完。
再看舆图与天色,觉得还能往前走一走,揉了揉骊驹耳朵,哄它:“好马儿,再往前走走,如果能找到人家,你也有躲风雪的地方了。”
骊驹打了个响鼻,与木牛流马一道,拉着车子往夜色中沉去。
也不知道林稚水的嘴巴是不是开过光,倒真让他们发现了一户人家,柴门之后,犬吠声声。
林稚水上前,想着大门与正屋还有段距离,没有敲门,只抬高声音:“你好,我是去往皇城入学的学子,风深雪重,能不能借个宿?”
片刻后,柴门上悬挂的薜荔藤轻微晃动,浅浅的开锁声响,一个人从窄窄的门缝中探出头来,“不好意思,我家——咦,是你啊!”
居然是白天看到的猎犬的主人,这不巧了?
林稚水诧异过后,习惯性地弯起双眼:“没想到我们这么有缘。”
青年本以为对方下一句是提出借宿,没曾想,少年自袖中取出一枝白梅,笑吟吟地递到他眼前,“我看你很喜欢梅花,这可是我采来满枝中,最香的那一束,送你啦。”
青年傻眉楞眼地接过来,便见少年转身就走,雪霜在他足底咯吱作响。他愕然:“你不借宿了?”
林稚水回头,“你不是不方便吗?”
月色下,白梅似玉,仿佛散发着幽光。嗅了嗅梅香,青年眼角上扬,笑容懒散:“这不是收了你的租金?”柴门大敝,“相逢就是有缘,进来。”
*
屋子并不宽敞,但收拾得很整洁,青年将梅花插在桌上空瓶子里,回身笑道:“多了一束寒梅,倒是蓬荜生辉了。在下姓纪,纪滦阳,滦河之北的滦阳。”
以地域为名。
但这里离滦阳,至少有一千三百多公里。
林稚水也不多深究,回道:“林稚水。荷圆初贴水,竹稚未成林的林稚水。”
纪滦阳哈哈一笑:“文昌第一若是还未成林,那我等是什么?一丛小草?”
少年微怔:“你就确定是我?万一同名同姓呢?”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纪滦阳慢悠悠地吟念先秦诗句,眼涡里印着深深笑意:“同名同姓的人不少,可是,箭术高绝,风姿清爽,又是要去入学的学子,同时满足这三项的,可不多。”
林稚水玩笑道:“那我也算名人了,要不,用名气抵一晚上饭钱?”
青年莞尔:“那你可是大赚了,兔肉吃得没剩,我缸里还有一尾赤鲤呢。”
林稚水深以为然:“这种河水结冰的时候,能有鱼吃,的确是我赚了。”
纪滦阳将袖口挽起一截,身形看着清瘦,那绷起的小臂线条却是格外流畅,好似雕刻出来的美感。一看就知道平常没少锻炼。
他掀开角落缸口的木盖子,手往水里一扎,只听得鱼尾击水声,水花溅出,有几滴飞到青年面颊,流落下来,莹莹缀在下巴。
数息后,热情好客的主人家回头,露出洁白的两排牙齿,“瞧,是不是很肥?”手中捏着鱼尾,悬空的赤鲤惊慌扑腾。
林稚水用力点头:“看着就很好吃!”
窗外犬吠声声,仿佛提前一步闻到鱼肉熟后的香味,急不可耐地想要分一杯羹。
纪滦阳笑道:“林公子稍等,我去后厨……”
话未说完,内屋帘后传来几声轻咳,一只干瘦的手掀起布幕,“我儿,是谁来了?”
比人先出现的,是苦涩的中药味道。
纪滦阳把赤鲤抱进怀里,快步走过去,略带紧张:“娘,您怎么起来了?堂屋可没火炉子,别着凉了!”
又是几声咳,随后才是女人仿若木棍与木棍摩擦时,干涩嘶哑的声音:“满屋子的药味,我闻着心烦,出来透透气。”
纪滦阳一手拎鱼,另一手扶着人过来,林稚水这才看清了对方模样。
一位双鬓苍白的妇人,似乎长久被病疼折磨,双颊干瘪,只有一双星子般清扬的眼瞳,能让人联想到她年轻时,也该是眉清目秀的美人。
纪滦阳向她介绍:“娘,这位是林稚水,林公子。”
妇人被扶着,动作缓慢地往椅子坐下,倚靠椅背,微微平复一下呼吸,才欣喜道:“是那位名次在你前面的学子?文昌第一,林稚水?”
林稚水随即看向纪滦阳。
“对,就是他。”青年回答完母亲的话后,带着一种‘没想到’的俏皮,冲林稚水眨眨眼睛,“重来一遍,纪滦阳,本次升舍试第二名,见过林兄。”
讶异过后,林稚水笑道:“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情,那以后我们岂不是同窗了?”
又对着妇人拱手:“打扰伯母了。”
妇人摇摇头,“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哪谈得上打不打扰。”
又推了推儿子,催促道:“还不快去给你同窗做饭。”
“这就去!林兄自坐!”纪滦阳拎着赤鲤就往厨房走。
林稚水迟疑片刻,在去打下手和留下来陪长辈之间,选择了后者——看妇人身体羸弱,留她一个人在堂屋,万一出了什么事,哪里对得起纪滦阳的收留。
妇人看着少年的目光始终是含笑的:“好啊,好啊。”
林稚水不解:“好什么?”
妇人面露慈爱:“我总是不放心微儿远去云翼书院,他性子独,不爱交友,只怕他又是孤僻地念完学业。好在,上苍保佑,让林公子敲响了我家的门。”
微儿?林稚水反应过来,大概是纪滦阳的小名。不过……纪滦阳性子独,不爱交友?
想到对方对他的态度,林稚水还真看不出来哪里“独”了。只好笑着点头:“伯母且安心,我与纪兄一见如故,若他不嫌弃,等到书院开学,我倒是想与他坐个前后桌。何况,纪兄乐善好施,到了书院,必然是能广交好友的。”
妇人高兴极了,“不嫌弃,不嫌弃,他开心还来不及,林公子是不知道,微儿他可佩服你了,这可是他头一次没考第一,跟我连念叨了五六天,说是去了学院,非要结识你不可。”
林稚水便做出诧异的模样,引得妇人谈性大发。
纪滦阳端着一尾红烧鱼和两碗粟米饭出来时,大为惊讶:“娘,你和林兄在说什么,如此有兴头?”
妇人笑眯眯道:“林公子心善,怕我闷,陪我这个病人东聊西聊——微儿,我和林公子说好了,你明天和他一起去皇城……”
纪滦阳脸色一变:“娘,不是说了,一月八日再去吗?咱家离皇城不过一十二日的路程,何必那么赶。”
妇人笑容微淡:“你先陪林公子吃饭,晚上我们再说。”她颤巍巍起身,进了内室。
或许是纪滦阳心里装着事,哪怕两人聊得有来有往,林稚水都总觉得他神思不属,心神都飘到他娘那边去了。
到了入睡时,林稚水礼貌性地把脑袋闷到被子里,免得听见隔壁房里的话语声。
然而,这房子隔音不好,林稚水仍是能听到另一边幽约的争执声。
约莫几句话后,妇人似乎气到咳声不断,纪滦阳便妥协了。
随后就是什么叮嘱,声音越来越低,林稚水这才能入睡。
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了什么“李家”,什么“必须找到……”,窸窸窣窣的碎语,不太真切。
第二日,纪滦阳已把包袱收拾好了,双眼红肿地在门扉处等着林稚水。
*
狗喂了,鸡赶进窝了,鸡蛋放进厨房了,早饭也吃了,其他事情也做了,纪滦阳这才和林稚水一同上路。
妇人远眺着儿子和同窗远去,手指捏着门框,“李浑,你没想到,我们夏家还有人能回来咳咳咳咳咳咳——”
她捂着嘴巴,咳着咳着,鲜血从指缝里渗出来。
妇人关门,转身缓缓走进屋里,却见桌上不知何时放了一小袋银子。
以及一张字迹铁画银钩的纸条:
多谢款待!伯母,请为了纪兄,照顾好自己!
妇人咳着咳着便笑了起来。
她的孩儿能有如此友人,九泉之下,她也能瞑目了。
作者有话要说:荷圆初贴水,竹稚未成林
——《初夏即景》
*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山有扶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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