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长剑革孽

    原本, 被逐出族谱的人,是不能在本族出葬的,不过,李路行的事比较特殊。

    其一, 他并非死于林稚水之手。

    其二, 林稚水对他, 也没有必须要踩进泥里,不许他起来的恨意——当然, 还是喜欢不起来, 毕竟, 他耽误了林濛的救援时机,是事实。

    在林稚水无所谓的态度, 李家其余人的求情下, 李家家主终于松口,愿意折中处理, 依旧不肯重添李路行回族谱, 葬祖坟,但是,允许李路行从李家出葬,受李家人祭拜。

    为此, 二弟李玄几乎与他翻脸。

    李家家主几番避而不答, 直到避无可避时,方从牙缝里挤出:“虽说林公子宽宏大量,对那逆子所作所为不做追究, 可他终究做出耽误救命之机……”

    李玄打断他:“行儿都说了,他认为林稚水一个人无法兼顾各方,剑仆人多, 更方便找人。”

    李家家主并没有被他带跑偏思路,“那他为何不表明能够帮忙?林公子是独自一人没错,但他为甚能信誓旦旦,人家没办法追寻踪迹?何况,他本质的想法不是令林姑娘平安,只是想借此逼林稚水全力与他比斗。在他看来,人命,不及他一战。”

    是以,他那一天自刑三刀六洞之行,不单单是想要挽回林稚水,免得他和人族生分,也是悲于——若自己早能够狠下心来,教好孩子,何至于此。

    养不教,父之过。

    悔之晚矣。

    “论迹不论……”李玄说着,脸也红了,再说不下去。

    李家家主点点头:“你也觉得没办法给他开脱了,是吗?”

    李玄被他这个口吻一噎,有那么一瞬间简直想敲开他这个大哥的脑壳,看看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李家家主笑容苦涩,“况且,林公子既往不咎,我却立刻敲锣打鼓将行儿迎回宗庙,他心里会作何想?”

    再大度的人心里也会有点不舒服?或许会想:哪怕你只是装装样子,至少要等过一段时间再去做?

    李玄觑他:“大哥,我发现不太对,你也太在乎那小子的感受了。”

    他大哥学的是儒学没错,但也不是那种典型的端方君子,气节无亏,关键时刻,也通变化,绝不是木头脑袋。

    李家家主眉心跳了跳,镇定道:“那是行儿欠他的,我作为他父亲,合该替他受过……”

    李玄狐疑:“真的吗?”

    ……一半是这样。李家家主瞒住不可说的另一半,咬死:“你知道我的脾气。”

    李玄想了想,“这倒没错。”之前是他没想到这方面,如果缘由在此,他大哥的确变通不了——已经是处事原则的问题了。

    李家家主转移话题:“明日就是行儿下葬的时候了,褚贞可还活着?”

    李玄冷笑:“想死?他做梦!”顿了两息,又道:“他吵着闹着要见三弟。”

    李家家主呆若木鸡:“这都两天了,他一次也没来看过人?”

    李玄道:“这两天又输出去一千两银子,刚差人寻过,难过得在买醉。”

    李家家主手一拍房柱,气极:“天底下是没有长辈为晚辈守孝的道理,可那是他亲侄子,就不能忍忍,至少下了葬再喝酒吗!”

    李玄寒声:“大哥,他已经变了,咱们从此以后便当没这个兄弟。”

    拍在柱子上的手缓缓回握,手背暴起一条条青筋。李家家主闭了闭眼睛,“给他醒酒,拎去见他儿子。”

    *

    褚贞被关起来后,过得不太好。

    虽说清汤寡水地喂,但李家也没有虐待他,是他服用五石散的后遗症犯了,迫切想要再次体会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李家当然不会给他。

    李浑喝得烂醉如泥,双腿几乎立不起来,实在无法醒酒,剑仆只能强行架着他来到地牢。他一来,就看到儿子在牢中用指甲一下下刮着木栏杆,状若疯癫。

    他扯了扯了自己雪白的衣衫,使酒气与热气自领口散发,醉醺醺道:“这是哪?怎么带我来这儿?酒,我的酒呢?”

    剑仆面无表情地把事情诉说一遍,只道:“他想见你。”

    李浑侧头,瞅着褚贞发呆片刻,茫然:“他是谁?”

    似乎已经醉得意识混乱了。

    剑仆不管这个,他只把话带到:“家主说,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团聚,期间不会有人打扰。”说完,转身出地牢,还把大门关严实了,保证没有声音会泄出来。

    褚贞呜咽一声,指甲扣着木栏,把自己整个身子往上面贴,试图离亲爹近一些,“爹!爹!醒醒!”音色沙哑伤人耳,听着极其不舒服。

    李浑倒在地上,全然不闻。

    褚贞强忍来自骨血的,想要服用五石散的催促,连声叫唤:“爹,醒醒!再不醒你就没有儿子了!”

    李浑翻了个身,嘴里嘟嘟囔囔,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褚贞捏起拳头砸栏杆,却依然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这才慌了:“爹!快醒醒!我明天就要死了,你今晚用那支笔救我还来得及!你把林稚水的存在抹了,金光县七年前有场地动,恰逢国师卜卦,算到,才得以及时救援。你删除那次卦象,七年前听说他如同活死人,肯定逃不过地动!爹!救救我!”

    李浑就像死了一样。

    褚贞脱下鞋子,去砸李浑,准头不错,鞋子砸在脸上。两眼一直看向对方,可李浑动也不动,任由鞋子从脸上滑落。

    他转而喊:“那,把行弟的尸首划掉也行,没了尸首,他检查不出来真相。行弟死了,可我还活着,阿爹你忍心死了一个侄子后,再死一个儿子吗!”

    李浑动了动,似是醒了。褚贞大喜过望,“爹!”

    然而,李浑只是摇摇晃晃站起来,含糊嚷声:“吵死了。”步履不稳地随便挑了个方向走,还大力吸了吸鼻涕,抬手捏着鼻头使劲擤。

    褚贞绝望了。

    他爹未成亲前也是打马的世家公子,爱俊的少年郎,现在若不是醉得不省人事,怎么会做出如此不雅的举动。

    青年双目赤红,哐哐哐地拿额头去撞柱子,缺少五石散的后遗症,令他好像被蚂蚁爬在骨髓里,又痒又疼又难受。“你怎么可以醉!”他神色狰狞,宛若黑暗中爬出的诡异怪物,“如果不是你入赘,我本来该出生就是李家人的!这些都是你欠我的!给我醒过来啊!!!”

    ——他此前面对李家家主几人,可以平静,可以笑骂,看似从容不迫,实则是他心里清楚,自己有一张绝对威力的底牌。然而,当底牌也要弃之而去时,他便六神无主,哪儿还能保持镇静?

    “我会去陪你的。”他父亲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

    “什么?”褚贞发愣,停在栏杆前一尺,投下的阴影将那一处的血液遮得暗沉。

    他父亲回身,眼神清醒,哪有半分醉意,“等我到能死的时候,我会来陪你。杀人偿命,明日,你安心上路。”

    褚贞深刻意识到,自己常用的,以话语刺伤父亲的手段,已然无用。

    *

    辛丑年,丁酉月,丁丑日

    宜:行丧,安葬,合寿木

    李路行于李家入棺。

    褚贞被捆缚跪于他棺前,披头散发,鸠形鹄面。

    李家家主立于他身边,沉声向众宾客宣布完他的罪过,抬起手,剑仆捧来李路行的戢鳞剑,或许宝剑也知自己要为主人报仇,日光投注于剑身,散着五彩光辉。

    李家家主握住剑柄,挥剑而下,利刃斩向颈骨,只稍一停顿,那颗头颅便滚了下来,令众宾客稀奇的是,哪怕最后一秒,这恶人眼中都带着希翼的光,仿佛在期盼什么。

    他还想期盼什么?难道认为有人会来救他吗?哦,听说他娘倒是想,可惜,被李家三百剑仆围住家门,出则杀之。

    滚烫的热血溅洒棺椁,李家家主低声:“行儿,好生上路,莫要在黄泉耽搁了时辰,来世,望你能寻到好人家,严父慈母,将你好生教导。终究……是我对不住你。”

    皇城酒家中,李家老三醉倒桌边,横卧不起,手似乎不慎打翻酒壶,酒水泼洒一地。

    “钉——棺——”丧仪人纸花一撒,高声喊。

    就有仆人要上前去推棺盖——这本该是亲人做的,可李路行死时方十六,并未有小辈。

    李家的人,红眼的红眼,泣泪的泣泪,哀声阵阵,涕泪交流。

    此时的脚步声,就显得突兀了。

    所有人看过去,只见少年白衣,远哉而来。

    白事时,不论宾主都不该身带利器,他却腰间佩剑,闲庭信步般走近,竟不被门口剑仆所拦。

    再一看,却是开国剑仙之佩剑,地位之高,无怪乎剑仆不敢拦他。

    李家家主恍惚:“林稚水?”

    他以礼相待,可林稚水难道连一丧事,也不许他儿办得顺畅吗?

    少年道:“家主莫怪,此时众位名士皆在,又因丧仪,诸人不许持刃,是大好时机。李路行若就此下葬,只怕死不瞑目。”

    曜灵炜炜,剑光煌煌,烛龙所衔之火光亦比不过那拂过流影的快剑。

    仓促之下,李小姐后退不及,剑尖割了她的脸,却没有林稚水想象中的面皮曳曳垂下。

    “狐妖!”少年厥身立正,双目雪亮,似要革孽,“还不快显形!”

    只听“啵——”一声,仿佛气泡被戳破的声音,另外一张脸与李虹截然不同的脸,倏忽将其替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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