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雀带来的信, 通常情况来说,只有收信人能看到,别人哪怕正面看过去,也只能看到黑糊糊的一团团。
也有例外, 比如说, 陆县令:“林稚水,你过来看看。”
林稚水走过去时, 就能看见信的内容了。
陆县令握了握拳, “你……要冷静。”
林稚水只疑惑了一瞬,就被书信摄去全部心神。
他不敢置信的表情令众人疑惑,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下一秒,惊恐的声音响起,“林稚水!!!”几乎划破众人耳膜。
陆嘉吉喊完,助跑几步, 用力一跳,手攀住台沿翻了上去。所有人, 包括正在面对李路行, 和他说话的一位衣上隐约见补丁的男人, 都转头看了过去, 地上躺着一个面若金纸的红衣少年, 另一位少年朝他奔了过去,又是探鼻息, 又是听胸口, 却又不敢多动,只怕让他的情况雪上加霜。
以防比赛出意外, 大夫从头到尾端坐观众席, 此刻到用上他的时候, 就背好药箱走上台,步履匆匆,面上却十分稳定沉着。
把完脉后,大夫在广大群众的注视下,不急不缓道:“近来他是不是一直紧绷着精神,一刻不放松?”
“呃……”其他人面面相觑。这……林稚水是自己住的,近来更是请假,天天呆在家里,据说全心全意钻研剑法,他们哪里知道他的情况。
倒是陆县令清楚前因后果,毫不犹豫地点头:“对,他最近一天只睡一个半时辰,快把自己逼死了。”
老大夫没好气:“你也不劝劝他,仗着年轻就使劲造着自己意思干,再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陆县令苦笑:“哪里劝得住。”出事的,可是人家亲妹妹。
思及至此,陆县令实在忍不住了,瞪了李路行一眼。
你说,不是你做的,瞎认个什么劲!耽误了救援时间,还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老大夫摸了摸胡子:“还好,刺激过头了,他现在晕过去,也算是好事,能让身体自己养一养,等他醒后,一定要记得看好他,至少要休息十天半个月吧。”
陆县令连连点头,“我明天就住他家去!”
寇院长也急问:“那需要吃药吗?”
老大夫点头:“我给他开副药,醒后每日煎水服食,早晚各一次,吃上几天就好了。”
寇院长连声:“多谢大夫,麻烦大夫了。”
李路行看着那边似乎气氛缓和了,心却仍是慌慌的,脑门不停地突突,仿佛在预兆着什么。
“表哥。”他驻着剑站了起来,对面前一脸关切注视他的男人说:“让一让。”
穿着柔软的、破旧的、没有浆洗过的衣衫的男人微微一怔,没等他反应,李路行已经抬手推了推他,从身旁走过去。手里的剑当拐杖,走得缓慢。
“县令。”李路行一开口,明显看到对方脸色稍变,原本沉郁的表情散去,板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对他。
李路行抿抿唇,忽略心底的不适,开口问:“他……怎么了?”
陆县令眼神复杂,没有说话。
李路行情绪波动,扯到了伤口,轻咳了几声,才略带不安地:“他怎么突然晕了?”
陆县令望着他尚且稚气的脸,才恍然想起,这人也不过十五、六岁,还是孩子——虽然是典型的熊孩子。
陆县令挥挥手,龙雀便飞到李路行手心里,带着些许心累:“你自己看吧。”
李路行眼珠子动了动,低头,龙雀再次化为字体。
浏览完前面部分,李路行的目光定在最后的“濛,绝笔”上,骤然缩紧了瞳孔。
绝笔,有停笔和死前所写两种含义,可放在这封信的语境上,任谁都不会去想是前者。
很明显,信的意思就是:我被国师救了,但是没活下来,如今尸体在皇城,哥哥,你明年过来时,记得穿白的,为我奔丧。
“乓——”地一声,银剑自手中脱出,摔在比斗台上。
第二次,李路行没能握住剑。
他远道而来的表哥极度惊讶:“阿弟,你……”
李路行却没有理他,没有理在场任何一个人,连他的剑都没有捡,只是呆呆盯着林濛的信。满脑子都是——
我杀人了?
我杀人了!
有人被我害死了!
恐惧和后悔如细线,丝丝缕缕缠绕着他的心脏,随后,猛地绷紧,一勒,几欲喘不过气。
“阿弟?”表哥慢慢走近,想要说的话堵在了喉咙里,两眼发直地盯着李路行的脸,如见鬼魅,甚至还惊恐地后退一步。
那上面,有两道水痕。
李路行,哭了?那位骄傲得不可一世,使人敬而远之的李家大少爷,哭了?
“砰——”
小少爷向着昏迷的林稚水,双膝重重撞在砖板上。
学子们之间,抽气声此起彼伏。
谁见过李家少爷如此卑微的作态。
“对不起——”李路行大声地说,但是想起人已经死了,声音又慢慢小了下去,“对不起……”
想到自己见过的那个瘦瘦轻轻,比他小了好几岁的女孩子,就因为他……因为他的傲慢死了——是的,别人说的没错,他不是骄傲,他就是傲慢。李路行的声音就带上了哭腔:“对不起,我只是想着你妹妹失踪,你自己去找,哪里有我的剑仆们去找来得快,他们人多,我想着你只需要和我比斗就行了。对不起,对不起!”
一条沉甸甸的人命,将李路行的脊背压弯。
“对不起!”
他突然弯下腰,用力一磕,额头撞向地砖。
“林稚水,对不起!”
只那一撞,便是鲜血淋漓。
他又是一磕。
“林稚水的妹妹,对不起!”
流出来的鲜血缓缓渗进地砖缝中,将黑缝染成血线。
他抬起低垂的脑袋,谁都能看到那张泪流满面的脸。
他终于是后悔了,以一条人命为代价。
然而,林稚水并没有接受这个道歉——他根本就不知道李路行如此做了。
他一晕过去,意识进入文字世界后,就立刻想要出去。
龙雀寄来的信,无论是人是妖,皆无法修改,这属于大众常识。他要出去把后续处理了!
郭靖将手搭在林稚水肩上。
林稚水:“郭大侠,我要出去。”
郭靖望着林稚水眼底的血丝,轻轻摇头:“你该休息了。”
林稚水毫不犹豫:“我不需要休息。”
郭大侠坚定地按住他:“不,你需要。”
林稚水眼神闪烁,意识分化出青莲剑,自袖中探出,白虹一贯,飞斜击向郭靖上臂。
意识速度极快,只要郭靖松开他哪怕一息,林稚水有自信自己能立刻出去。
郭靖的手仍然黏在林稚水肩头,稳如磐石,另外那只手长臂一展,小臂弯向上肩,直将青莲剑夹在肘间。
吓得林稚水慌忙:“郭大侠!快松开,小心伤了!”
郭靖一笑:“不碍事。”他倏地一弹指,也不知什么时候捡的石子,打在了林稚水的穴道上。少年双眼猛地睁大,“郭大侠,你……”下一息,便睡了过去。
意识沉睡,那就是真的沉睡了。
吴用抚掌:“谁能想到,咱们郭大侠,也能用计。”
郭靖诚实道:“我不是用计,我只是想让他睡一会儿。”
包公问:“这便是睡穴?”
郭靖点头。
“能睡多久?”
郭靖想了想,“仓促之下,点得不重,能睡三个时辰。”
包公点头,“足够了。”
三个时辰,足够林稚水情绪稳定下来了。
他醒了之后,也知道郭靖是为他好,倒生不起气,只按着太阳穴揉了两下,“郭大侠放心,我会冷静的。”
出了文字世界,外界看来,就是林稚水终于转醒了,醒来后,不哭也不闹,情绪平静地脱下常年穿的大红袍服,换上一身赛月明的白衣,又收起家里颜色鲜艳的物件,通府素色。
该吃饭时吃饭,该睡觉时睡觉,若不是某些地方系着的白丝带,陆县令都要以为他已经从妹妹死亡的打击中走出来了。至于陆县令的提议,被林稚水拒绝了:“都是死气,您一位大活人,住进来不吉利。”
陆县令硬邦邦着语态:“哪里有不吉利的说法,你妹妹还会害我这个师父不成?”
一个拒绝,一个坚持,推拉了许久,林稚水只好退一步,收下这份好心,和陆县令约好,让他独处一天一夜,理一理心绪,后天去上学,可以让陆嘉吉看着他,住进来就不必了。陆县令便也妥协了,将收拾到一半的行李放了回去。
到了夜晚,月色最浓的时候,林稚水摆好文房四宝,稍微沉思,便是一篇祭文。
灵气三尺九。
一篇写完,林稚水又写一篇。
灵气四尺一。
他认真浏览了一遍,挑出某些语句,稍作推敲,删删改改,觉得差不多了,便另起一稿,作新的文章,还是祭文。
灵气四尺五。
吴用感慨:“林兄弟又有进步了。”
林稚水淡淡道:“景情相融罢了。”
他垂首,又开始写新的文章。
已经不满足是祭文了,还写了不少故事,有安抚灵魂的,有死者复生的,可见司马昭之心。
然而,不论他怎么写,都不见生效。
其余人想劝,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毕竟,万一就有用了呢?
写了整整一晚上,没有一张是有用的,唯一的收获就是基本可以确定,林稚水的文章能稳定在四尺一到四尺五之间了。
林稚水低垂着眼睑坐在那儿,手掌握了松,松了握,好半晌才下定决心,提笔写了新的文章。
这是一篇没有任何灵气的祭文。同样的,也没有异像,普普通通摆在那儿,可要说完全没有文采,那就是瞎说了。
——只因这一篇祭文,并非是林稚水原作,是他仿了著名诗人、散文家袁枚的《祭妹文》所写。
他拿出玉玺,阳光自两扇窗中间缝隙透进来,把精魄照得明澈璀璨。
天地间的灵气被玉玺引动,汇聚在玺底大字上,不轻不重地往纸上一盖,强行引了灵气进那一篇祭文里,灵气攀升,从无到有,从一尺,级级攀升,比风车儿还跑得快,直到五尺灵气时,才逐渐慢了步伐,两三息涨一尺,到五六息涨一尺,再到十几息……
林稚水耐心的等,等它涨成八尺三,才到了停下来的地步。祭文上的字,个个墨色饱满,突起得仿佛快要爆炸了。
然而,依然没有林稚水想要的动静。
他沉默了一会儿,意兴阑珊地扔掉笔,整晚没睡,再加上透支精气,眼皮越来越重,直接窝在大椅子里,沉沉地睡过去。
屋顶传来轻微瓦动声,并没有吵醒又困又累的少年。
*
李路行浑浑噩噩地坐在栏杆上,结了血痂的额头抵着红漆柱子,身上虽不是粗布麻服,却也极为朴素。身后堂屋摆了一张供桌,点燃的白蜡烛令端着托盘的表哥后背寒毛直竖。
“行弟,喝口粥吧。”
李路行恹恹地:“喝不下。”
“去床上歇一歇?”
“睡不着。”
李路行闷声:“我害死了人,哪里还能睡得着觉。”
那也太没心没肺了。
褚贞有心想说这样阴差阳错,又不是你想要造成这种结果的,何况,一个平民,死了也就死了,难道还要李家嫡子去给她赔命吗。
可看表弟如今的蔫态,褚贞到底没那么低情商,将惹人不高兴的话说出来。
或许过几天就会好了,褚贞漠然地想,手里第一条人命总会令人耿耿于怀,可是,基于内疚的情绪,又能维持多久呢?
剑仆行进来,微微弯腰,“少爷,林公子醒了。”
李路行黯淡的眼眸里终于流过一丝光彩。他立刻从栏杆上翻下来,语速极快:“醒了?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再吐血?”
“醒了,据说身体不错,没有吐血,只是精神状态不太好。”
李路行低“嗯”一声,摆手让人退下去。他静静在原地站了足足十息,忽然问:“表哥,如果要道歉,该怎么做最有诚意?”
“你要道歉?!”褚贞见鬼了似的,眼珠子几欲瞪出眶。
光照下,李路行的神色一片空茫,“对……”突然地,仿佛是负面情绪已经增到了临界线,小少爷哇的一声哭出来:“我害死了人,表哥!我害死了人!”
“我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我的,他们说我不讲道理,傲慢无礼,下颔快要戳破天了,早晚要摔跟头,我以前从来不把这些话当回事,觉得他们都是在嫉妒我——”李路行哭得脸颊烫红,发自内心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改,我都改,我早就应该改了!”
他打着哭嗝,身体一阵抽搐,上气不接下气地:“表哥,你教教我,我要怎么做,才能让林稚水原谅我。我应该怎么改?以前姐姐会教我的,她会很严厉地告诉我我哪里错了,肯定是我让她失望了,她才不管我怎么做了。现在她不在这里,表哥你教我行吗?”
褚贞目瞪口呆,望着李路行鼻涕泡泛水光,停停顿顿,好不容易把整段话说完的模样,恍若以为自己在梦中。
不!梦中也不敢这么发展!一向追求完美的李大少爷,在他面前哭得像落水猴儿?连爱俏的性格都不顾了?
褚贞嘴角悄悄翘了一点,又飞快地压回去。“咳,道歉最有诚意的,该是负荆请罪。”
李路行不假思索地:“好!”
他抬起眼,“除了林稚水,还有其他人,我会一一背着荆条过去。表哥,你等我一段时间,等我道完歉,再跟你回家。”
他是认真的……褚贞清楚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哪怕之前,他换下了锦衣华服,洗掉了脸上的胭脂水粉,褚贞也不觉得他能彻底改好,可现在……
李路行:“表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面对这从未有过的恳求姿态,褚贞眼皮跳了跳,“你说。”
“明天白日,你能不能先代我上门道个歉?”
“嗯?”他看走眼了?
李路行很有自知自明:“他现在肯定不想见到我。”
*
褚贞带着嘱托,站到了林稚水的宅子外边。
——牵着马笼头,扶着马鞍,将一匹汗血宝马带过来,作为赔礼。
清晨时,街上已经有不少人了,跛足的乞丐摆好破碗坐到了街角,流浪的废人掖裹衣角在县中游荡,小贩儿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地卖早餐。
褚贞眉头深皱,将自己缝有剑纹的衫子往里拉了拉,状似不经意地踏前两步,离小贩直行过来的道更远了。
他抬头望着林府的牌匾,轻咦一声,清光晨雾中,身上又薄又旧的宽袍广袖随风微摆。
寻常人没有感觉,他站在这儿,就感应到了天地间的灵气席卷成漩涡,与云朵相连,仿佛天都要倾下来了,源源不断往位于中心的林府灌输。
这……分明是一篇灵气斐然的巨著要出世了!
身为一位读书人,褚贞从掌骨到手肘再到肩头,都在激动到颤抖,神色又是震惊,又是喜悦,还夹杂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这屋里只有一个人,那名为林稚水的学子,今年才十六岁吧!就能如此少年天才,写出惊世巨著吗!
褚贞压下酸溜溜的妒意,脸上扬起真诚的笑容,上前敲门。
良久,没人应声。
白昼将褚贞僵硬的笑容照得清清楚楚。
他顿了又顿,门敲了又敲,始终没人应答。
鬼使神差的,褚贞将汗血宝马寄放去了对门早餐铺子的后院,走进阴暗的巷子里,吹了一声口哨。
然后,迎来了一阵低风——一只红鹦鹉从空中飞来,在他肩头又蹦又跳,还亲热地蹭他脸颊。
“红儿。”褚贞喊它,特意压着的嗓音温柔缠绵。手指着林府,“帮我去那家里看看。”
红鹦鹉歪头瞅他,看似呆呆的样子,褚贞却知道,这只鹦鹉极通人性。
“去看看,他书桌上是不是有什么没收起的文章,背下来。也帮我看看他在做什么,午时再回来,记住了吗?”
红鹦鹉扑扇翅膀,学着主人的样子,贼兮兮道:“记住啦!记住啦!”
褚贞便笑了,做出一个托举向上飞的动作,“去吧!”
哪怕被发现了褚贞也不怕,非战时,谁会特意去注意一只鹦鹉呢。
红鹦鹉展翅,飞去林稚水家中,骤降书房屋顶,拿爪子扒拉开一片瓦,圆圆的眼睛贴在洞口。
它看到了少年窝在椅子里,面对透亮的窗紧闭双眼,黑而浓密的睫毛轻轻搭在下眼睑上,睡得安详。桌面的石狮子镇纸压着一篇文章,应该就是主人想要的那个。
红鹦鹉伸长脖子,几乎要挤进去大半只脑袋,将文章上的字全记入脑海中。
椅子上的少年仍在熟睡,太阳渐渐高升,直到有风吹开虚掩的窗,嘎吱嘎吱晃动,日头透过贴窗的竹篾纸上,照耀在他脸上,一道道金色光斑随着窗户一摇一摇,时不时刺他眼皮,林稚水才迟钝地张开双眼,神情略带刚睡醒后的茫然。
等目光落到桌上的文章时,他就全然清醒了。
“我真是魔障了。”林稚水苦笑,站起身,端了火盆来,红炎一腾,就将仿写的祭文丢了进去,蹲下去目视它焚得一干二净。
祭文上的灵气早已消散,强行灌注进去的东西,根本就留不长久,更别说引起异像了。
林稚水蹲的时间有些久,起来时腿一软,身体歪了一下,一枚玉牌从怀里掉出来,“嫏嬛”二字雕刻得十分精致,一笔一划中,缓缓流动光影。
林稚水盯着那块牌子,眼睛一点一点恢复光芒。
对!嫏嬛洞!始皇帝说过,嫏嬛洞里保留着诸子百家的典籍,那时候还不能称之为史家的史官的能力,应当也有修习方式的记载。
林稚水弯腰拾起玉牌,亲了亲玉的质感,干燥的嘴唇上传来微微凉意。“我一定会……”呼出的热气将玉牌蒙上氤氲,也同时令黑亮的眼眸覆盖一层水雾,“一定会把嫏嬛洞夺回来!”
只要夺回嫏嬛洞,他就能学习史家的能力,到时候,就清楚是哪个该挨千刀的玩意儿,害了他妹妹!
*
红鹦鹉在县中飞了一圈,在酒楼二层大开窗的雅间里发现在吃饭的主人,手旁还放着一杯琥珀色的酒。这只鸟扑棱着翅膀飞进去,尖喙探进杯里,去啄酒液。
褚贞慌忙拎了它扔到一旁,拿手盖住杯口,“这热酒是我救命的东西,你可不能碰。”
红鹦鹉眼睛圆溜,在褚贞脑袋周围飞,扯着嗓子学舌:“不能碰!不能碰!”
褚贞拿筷子敲了敲碗碟:“行啦,快跟我说一说,你看到了什么?”
红鹦鹉先将文章念了一遍。
褚贞听得如痴如醉,“好!写得真好!这文的灵气该有五尺,不,六尺!”
纵观人族,又有几个文采能达到六尺的呢?
“不过……”他有些疑惑,“奇怪,只是六尺多,不至于搞得那么大阵仗啊。”
那必须是八尺九尺,传闻中名著的待遇了。
褚贞长舒一口气。
不过,不管几尺那也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男人拎起酒壶,对着壶嘴饮下大量酒液,喝出躁汗,踢了鞋子,除了袜,赤足在雅间里快走。
衣动带飘,仿若腾云驾雾,仙风道骨。
红鹦鹉跟在他身后飞,时不时瞅着时机给他扇两下风。
褚贞笑道:“你若不是虹姐姐送我的,我都要以为你是一只妖了。”
红鹦鹉疑惑地叫了一声,在室内徘徊。
褚贞有些醉了,又坐回了椅上,以手支颐。另外一只手拿手指拨弄红鹦鹉的羽毛,“我想你个畜生也是记不得把你抓来的人了。”
红鹦鹉啄了啄他的手指。
褚贞叹息一声,拿起酒杯,“我和你说啊,她以前一只手能逮住八个你,边陲杀妖时,嘿,老远的,那些妖族看到她紫得发黑的衣服,都闻风丧胆,可惜……如今也只能呆在阁里,做个大家闺秀喽。”
红鹦鹉鸣了一声,飞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褚贞顿时把李虹抛之脑后,失手打翻了酒杯,“当真?他真的把稿子烧了?!”
那可是六尺灵气的稿子!说不要就不要吗!
褚贞想起自己至今还只能写出二尺,三尺的文章,一股愤怒油然而生:凭什么!就凭天资好,就能不珍惜吗!不想要……不想要……
“不想要那可以送给我啊!”喊出口后,褚贞狰狞的眉目忽然顿在脸上。
一息后,又摇头,“算了,我又没有妹妹。”
他也不多想,低头重新穿好鞋袜,抹干净嘴,回了李家在这边的别府。
一进门,就被李路行守了个正着。
小少爷期期艾艾:“表哥,林稚水他什么态度?”
褚贞猛然一惊,才想起来自己忘了这事了,随口扯谎:“我在门外站了一个上午。”
李路行就懂了,垂头丧气:“他果然不想见我。”
褚贞道:“阿弟……”他陡然一停,望着李路行的目光逐渐诡异,“弟?”
李路行一时间竟有些毛骨悚然:“表哥?”
褚贞垂眸,“行弟,你当真想要求林稚水原谅?”
“想!”李路行大喜:“你有办法?”
褚贞幽幽地笑了:“有一个,保证万无一失!”
李路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人:“请阿兄教我!”
褚贞却只是答非所问:“阿行,你可知我八岁那年,最想要的生辰礼是什么?”
李路行摇摇头,但他也不傻:“阿兄想要什么,我现在就去找!”微微泄出的笑意里,充满自信。
也是啊。褚贞想:他确实有那个本钱自信,整个李家,未来都是他的。
褚贞道:“凡是李家人,八岁时皆能去剑冢取一把剑……”
李路行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戢鳞剑。
他诚恳道:“这个不行,戢鳞是我的半身。”他歪了歪头,“不过,我可以求阿爹,破例让你进一次剑冢。”
褚贞笑了,笑意不达眼底:“那为兄就先谢过阿弟了。”
李路行急道:“谢来谢去浪费时间,快跟我说一说,具体怎么做。”
褚贞把手附在李路行未加冠的发顶上,从顶部往后摸,缓慢地摸到脖颈。“不难。”他微笑,“我们上车回皇城,只我们俩个,这个办法,你留在他面前晃悠,可使不出来。”
*
马车颠颠簸簸,小少爷人也是晃晃悠悠的,才刚上路,他知道不能心急,就问了其他事情:“表哥,我之前忘记问了,你怎么突然来的金光县?”
这车精巧,仿轩辕黄帝七香车所造,无需马牵引,人在车中相控,就能让它随意行走东西。
褚贞拉开马车里的暗格,铺开桌子与酒水,还有些许瓜果,卤味。“你许久未归,又语焉不详什么最好的生辰礼,你姐姐便托我来看你。”
李路行愧然:“是我让她担心了,她一直有心口痛的毛病……”
褚贞递了一杯清水给李路行:“七八年的老毛病了,不用担心,我出来时,她没有请大夫。”
李路行感激地看了一眼表哥,将清水一饮而尽。
“说起来,表哥你呢,小叔还生你的气吗?”
想到令自己爹生气的事情,褚贞略有些不自然:“还好吧,他也不舍得和我置气。”
“对了,关于林稚水那边……”李路行还想说什么,忽然感觉脑子晕乎乎的,“奇怪了,我这是……怎……么……了……”
“嘭——”
瓷壶滚地,水渍湿了布衫。
褚贞面色不动,慢慢斟酒,慢慢饮,马车再驶出一段路,桌面上倒的人仍未醒,他方才吟吟一笑:“阿弟,我可没骗你。”
人死如灯灭,你若是死了,一命赔一命,林稚水肯定会原谅你了。
*
褚贞的马车全车缟素,千里之路,他每到一座城镇,都要下车哭一哭,哭弟弟年幼,哭弟弟死得突然。
——他可不怕剑仆目睹那一切。非常奇怪的是,整个李家对仆从的掌控能力,都没有他表弟的好,真真做到了令行禁止,褚贞每每都觉得,哪怕他表弟让仆从们眼睁睁看着他去死,那些随从、剑仆,恐怕也会照做。
当李家家主提前得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消息时,一厥气,几乎要晕过去,却又硬生生挺了过来。“他们……现在在哪儿?”
剑仆道:“城外三百里,第八日就能入城。”
“嗯。还有别人知道此事吗?”
“属下已将消息封锁起来了。”
“做得不错,下去领赏。”
李家家主坐到床上,神色颓然,仿佛刹那间老了二十岁。
他俯身到被上,“路行吾儿……”声音哽咽,“你要怪,就怪为父吧。”抬首时,髭髯皆是泪。
六日后,李家家主大开赏剑宴,连开三日,到第三日时,一辆灵车驶入皇城,进了李家大门,众人皆惊。
李家表少爷从车中滚出来,亦是浑身缟素,悲痛欲绝,嚎啕大哭:“我对不住李家!对不住行弟,他被那林稚水杀了!”
哭声中,细细将李路行和林稚水的冲突说了。他也不添油加醋,只是如实说来,毕竟这种事情,不管谁占理,在李家看来,李路行都罪不至死。
李家人愤之,拔剑便走:“必杀此竖子!”
一柄天剑自天而降,锃然入地,不见剑锋。
整场主客九百四十四位,皆被沉厚剑气所慑,那柄剑,如同澎湃大海深处,大禹定海之针,沉稳,平和。
剑,本该是攻戈之器,这股剑气却如大地,厚德载物。
据他们所知,当世只有一人,修此意。
李家家主缓步走出,怒斥:“滚回去!”
他二弟推着轮椅出来:“大哥,行儿死了!那小子既然敢动行儿,必须让他偿命!”
李家家主:“死得好!”
如滚石入海,惊得其余人心中起骇浪。
李家家主厉声:“持剑不仁,因一己之私使人丧命,死了也是活该!”
他握着剑柄,用力抽出,剑气横空。
“大哥不要!”
“家主!”
剑气柱击在马车上,马车四裂,炸出冰块之中,白布覆身的少年尸体。
李家家主剑尖指着李路行的尸身,痛心有,哀绝有。两行清泪自眼角流出。
“李家路行,以李家所学逼迫同族,骄纵任性,轻佻骄骜,事故在他,责任在我。我为他父,却没有约束他,没有管教他,致使他手中沾同族之血,致忧患,生祸乱——”
他反手,长剑连刺周身一十八下,剑剑对穿,血洞如涌泉。
“大哥!快!大夫!不!请御医!”
李家家主却是充耳不闻,往地上一跪,鬓角生白。
“列祖列宗在上,今,李家,第三十二代家主,李韬,承请,将嫡子李路行逐出李家,驱离族谱,永生永世,不得受李家供奉!”
“阿爹!不要!”斜里冲出来一女子,许是出来得急了,脚上鞋袜未穿。
李家家主头也不回,高声:“请宗庙!”
李家宗庙光华大放,上彻于天。
一本厚厚的书籍飞出,首页便是一句:“此一脉李姓,自李白始。”
一页页翻出,一个个人名掠过,直到尾页,李韬之下,是——
嫡子:李路行。
随即,仿佛有事物在涂抹,李路行的名字,一点点淡掉,直至书页浅白光滑。
“此错不在林稚水,他为幼妹复仇,属人之常情。李家人,以此事刁难林稚水者,永逐李家。”李家家主起身,转头,环视众人:“谁欲违我之意?”
他的语气很平静,一身白衣,此刻被血汩红。
李虹双眸含泪:“阿爹,那是阿弟啊!你……你怎能如此狠心!”
李家家主不说话,不动人情的仿佛一垒岩石。
皇帝得知此事,怔忪许久,便如李家家主心中所愿,吩咐了暗卫,尽快将此事传入林稚水耳中。
法家名士正在宫中,皇帝做此事时未曾避她,这位大家幽幽一叹:“君子义大我,如今或许没几个记得了,李韬修的是儒学啊。”
——他心甘情愿以身上一十八处血洞铺路,消林稚水之愤,使人族天骄绝不会被妖族拢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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