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吐出一个冰碴般的字:“谁?”
“……”死道友不死贫道, 林稚水低眉顺眼,目光落向脚尖,“……楚国项羽。”虽然华夏那边不是, 但是, 这边的阿房宫还真的是项羽烧的。
殿内沉寂。
林稚水悄悄抬眼,觑见嬴政铁青的脸色。
他明智地把剩下的话吞回肚里:项羽岂止烧阿房宫,连您老家咸阳宫都没放过。
林稚水站了半晌, 等不到始皇帝开口,只得轻咳一声,打破过于安静的氛围:“陛下, 气大伤身……您别气了。”
嬴政:“朕不曾气。”
林稚水:“……”陛下啊,您这脸色看着离气晕过去也就差那么一点。
他从善如流地点头,哄嘴硬的老人家:“是,您没气, 是小子以己度人,格局小了。”
林稚水扯开话题:“那您在想什么?”
始皇帝脸上压着的怒色已渐散去,他扫林稚水一眼, 面无表情, “朕在想, 再有下回,记得将六国余孽诛尽。”
林稚水后颈骤而洇出冷汗。
……还真是他格局小了!
嬴政忽而平静下来,语气很是平和:“朕料到会有差错,篆抄了一份,放去别处。”
林稚水脖子后鼓起大片鸡皮疙瘩。
如若始皇帝大怒,他还没那么怕, 可是, 对方压着所有脾气, 如同火山压着爆发……林稚水真怕始皇帝有机会出去后,把六国后代屠了个干净——那可是已经绵延出很多人了啊!
始皇帝凉凉一笑:“想什么呢。”
林稚水一激灵:“在想您把书放去了哪里!”
始皇帝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道:“嫏嬛洞。”
林稚水茫然:“嫏嬛洞?”
“你没听说过?”
林稚水诚实摇头。“我知道那是天帝藏书之所,但是您说的,肯定与此无关。”
“荆州的大酉山、小酉山各有一处山穴,名嫏嬛洞,为双子穴,皆放了一部分典籍。”
林稚水回忆自己看过的地理志,脱口而出:“大酉山?小酉山?那真是风水宝地啊,您和妖族都挑了那个地方!我记得妖族藏书的九尾洞也在那……”
说着说着,林稚水感觉到不对劲,偷眼去瞄,始皇帝的脸色黑如锅底。
“九、尾、洞?!”嬴政怒而拍书架,“那是朕的嫏嬛洞!”
林稚水连忙上前拍拍始皇帝的后心:“陛下息怒,息怒,我一定给您把它抢回来!”
还偷空瞅一眼完好如初的书架。
林稚水:还好还好,架子没塌,应该不会气坏身子。
嬴政沉如深海的黑眸往林稚水这边一扫,“抓重点的能力一如既往差劲。”
林稚水顺着他,疯狂点头:“我肤浅,您……”肯定不是因为地盘被抢了!
始皇帝阴沉着脸色:“一群畜生,也敢染指朕的东西!”
林稚水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这不还是地盘的原因吗?
“别气别气,来日我去抢回来,实在不行,我去妖族那边挖地洞,把他们全卡在洞口里,按饭点抽!”
嬴政的视线在他脸上身上打转,充斥着嫌弃:“用你那个勉勉强强的办法?别是妖族把你的人头放朕的坟前,把朕气活了。”
林稚水:“……陛下,这时候咱们能不毒舌吗?”
“朕实话实说。”始皇帝眉梢一挑,“等你来,还不如朕再去斩掉妖族三成气运。”
“啊!”林稚水有被震惊到。
感情大佬您去妖族那边,是一声不吭做了这样的大事。
“陛下,您真厉害。”林稚水真情实感地夸。
“油嘴滑舌。”
可瞧着始皇帝眼尾,分明是挟着一丝笑纹的。
就在这时,之前被他拍过的书架,哗啦碎成粉。
林稚水默默瞅着地上的粉末,忽然后背一凉。
眼角余光瞥到始皇帝幽黑深邃的瞳孔,似乎映着他的手。
他还放在始皇帝后心上的手。
林稚水手一僵,烫手般收回来,背在身后看他,妩色的桃花眼愣是被他睁出纯然的无辜。
嬴政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玉牌,扔林稚水怀里,“拿着。”
林稚水低头,手中玉牌祥光霭霭,触感细腻,隐隐散着冷香。
……一块玉,居然还能散发冷香?
林稚水下意识凑近嗅了嗅,又倏地反应过来,偷瞄了始皇帝一眼。
嬴政:“嗯?”
“咳。”林稚水低头,定睛去看玉牌上篆的字,“嫏嬛?难道……嫏嬛洞必须用这块玉牌才能开启?”
嬴政:“不错。妖族应当只发现外洞,内洞需要玉牌才能开启,百家的典籍都在里面。外洞只是普普通通的藏书。”
林稚水拉开外袍,把玉牌贴身放好,望向嬴政,承诺:“陛下您放心,我一定去把您的嫏嬛洞夺回来。”
始皇帝狭着眼尾,洇出凉意:“然后,让他们用你的人头祭朕?”
林稚水大睁着眼睛,盯住始皇帝三两息,抗争道:“我也没那么不堪。”
顿了顿,想起自己对付妖族太子还九死一生,又微微别开头,不去看始皇帝:“好吧,我现在实力是不太行。”
少年又把头扭了回来,拔高声音,带着执拗:“但是,我不会一成不变,我会比他们更快,更努力的进步,终有一天,把嫏嬛洞取回来!”
嬴政瞧这小子一眼,转身换了个方向走,非常突兀地:“是默认。”
“啊?什么?”
嬴政转身踱步到第一个书架和第二个书架中间,又不说话了,仿佛方才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说。
林稚水从书架缝隙间窥见玄色布料上绣的彤红云纹若隐若现,对方似乎取了一片缣帛,正摊在手心里观看。
“啊!我知道了!”少年满脑子的兴奋,激动之下往书架上一扑,拨开缣帛,“陛下你是说我……”
和始皇帝浓黑的双眼对了个正着。
林稚水把后面那句“不需要道歉,我追问你是在你默认之下”塞回脑子里。
拍了拍胸膛,
忘了,陛下是个傲娇。
陛下面无表情地手动把拨开的缣帛拨了回去。
林稚水明智地选择了换话题,对着书架喊:“陛下,关于幻境,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破了它?”
半晌,书架后边传来一道略沉的嗓音:“过来。”
依旧是一片缣帛,秦人似乎偏爱以此物作为载体。始皇帝挑的切入点令林稚水十分“亲切”,影像里的少年正站在粪坑面前,表情纠结。
林稚水:“咳,陛下,为什么要选这个?您不嫌脏了吗?”
“聒噪。”
林稚水收了声,静心去看。
幻境里的自己在始皇帝的操控下,并未转身就走,而是选择在粪坑周围清理出一片空地,再将靠得极近的花岗岩挖破,露出一整面萤石。
然后,开始挖陷阱。
林稚水不解:“您的陷阱挖得挺大,可是,一眼就能拆穿的陷阱,妖族太子没那么傻踩下去?”
嬴政不说话。
林稚水悟了,这是让他少问问题,仔细看。
幻境中,“林稚水”布置完陷阱后,把“郭靖”请出来,让他把他带到粪坑稍后一点的竹子上,怀里还抱着个大石头——得亏郭靖轻功好和臂力好,才能一拖二。
始皇帝点评:“轻功倒是不错的玩意儿,适时利用。”
林稚水应声:“好!”
“妖族太子”追到了“林稚水”面前,和真正的林稚水想的一模一样,直接纵身跃过了没多少伪装的陷阱,开口嘲讽:“你难道以为孤瞎?”说话时,还嫌恶地掩着口鼻,绝不肯多看粪坑一眼。
“林稚水”对陷阱避而不答,只指着那面萤石墙,似乎是好心地给他科普,“那东西很容易碎,你蹬上去,只会碎了踏板,失去平衡摔下来。”
“太子”不解:“孤为何要去蹬它?”
“林稚水”这回不解释了,只是冲他一笑,小少年笑得比对面狐妖更像狐狸:“你当然不用——”他手一松,大石头急速落下,扑通摔入粪坑。
脏污的黑黄浊物四溅,洁癖的“妖族太子”几乎是身体比脑子反应快,往后边一闪。
他知道后面是陷阱,但是,往前是粪便,往左边是萤石,右边也是粪便的覆盖范围,“狐妖”只能够狠狠瞪“林稚水”一眼,主动踏入陷阱中。
——反正他肉厚,九条尾巴护着,一些机关暗器,伤不到他。
“林稚水”幽幽地笑了一声,短促而意味深长。
陷阱里的确没什么大危险,但是,陷阱外,可是有着“郭靖”。
“郭靖”仅需要站在陷阱外,对着里面狂拍降龙十八掌,“妖族太子”就没办法跳出来,因着陷阱由下至上的垂直角度,九条尾巴也不能蛇一样拐个九曲十八弯去攻击“郭靖”。
瓮中之鳖,死亡也只是时间问题。
始皇帝把缣帛一收。“看懂了?”
林稚水点头,“懂了。不过,陛下,你不是嫌弃粪坑脏吗?”
嬴政:“又不是朕跳下去。”
林稚水咳嗽一声,别开脸,小声:“这不是没跳吗?”
嬴政不想和他就这个话题讨论,直接把缣帛往桌案一放:“继续看。”起身,离开藏书阁,
这就是回答还没有过关。
林稚水跪坐在柔软的兽皮毯上,将缣帛打开,对着幻境苦思冥想,想了一天。
兵马俑小哥送饭来:“公子,该吃饭了。”
林稚水神思不属地点头,视线依然不肯从缣帛上移开。
兵马俑小哥把饭菜一道道摆出来,口中叨念:“不吃饭会伤了肠胃,您都看了一天了,稍微缓一缓又有什么关系呢?”
林稚水蓦然回首:“什么?”
兵马俑小哥没反应过来:“什么什么?”
林稚水腾地站起来,“对,没关系!就是没关系!”
撒腿跑去找始皇帝,“陛下!”
氤氲雾气中,嬴政穿着里衣泡在浴池里,长发湿漉漉在肩头披散,隔着重雾看混小子半点不见外地跑进来,纵然是始皇帝,这时候也忍不住陷入了沉默。
林稚水却是兴致勃勃:“我不能困于地形!我所背的知识是地利,知识之外的也是地利!我该屏弃喜好,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因素,包括敌人的心理,不要被眼前的已知条件蒙蔽双眼!”
“是这样!对不对!”
始皇帝瞥一眼他:“醒悟得还不算晚。”
林稚水猛然意识到哪里错了:“所以我……投机取巧了。”
怪不得始皇帝一直不肯夸他,还对他那么不信任!
始皇帝毫不客气:“不然,朕为何说你勉勉强强。”
少年伸手,把浴池上的浮案拉过来,一颗颗吃着果盘里削好的果子,整个人像失去人生理想的猫,尖耳朵都耷拉成飞机坪。
嬴政:“……”略有些无语地取了另一张浮案上的酒,自斟自饮。
吃了几盏,小少年还是那么一副打击过大,蔫巴巴的模样。
嬴政起身出了浴池,踏着水脚印往搭外袍的地方去,路过林稚水身边时,眼尾轻飘飘扫他,似乎很是勉强:“不过,能另辟蹊径,也算你能力……”极短的停顿后,“尚可。”
少年倏忽抬头,眼睛亮晶晶地倒映始皇帝。
这题他会!对于傲娇来说,“尚可”,就是“非常优秀”!
嬴政行到架子前,随意披了外袍,坐于桌案后,尤带水雾的眉眼抬起来,睨了林稚水一眼。
林稚水机灵地走过去,离了三五步距离才站定。
嬴政:“近前。”
林稚水目测了一下距离,悟了。稍撩衣袍,跪在老祖宗身前。
冰凉的手指点在了他眉心。
软滑的绸缎垂落,跌在他脸颊,遮盖住视野,又往下滑,风动,轻搔咽喉。
——长袖覆住了他的脸。
*
文字世界的静土,忽然地动山摇,东隅升起殿堂,白玉甬路,
阮小七本倒挂梁上,被这么一震,抱梁都来不及,跌摔下去。“这是怎么了!”
吴用抬眼看星辰,“昭日临空,星辉黯淡,难道是林兄弟写出了什么大人物?好霸道,满天星宿都要为他让道。”
包公眉心一跳:“这个感觉……帝王之气?!”
郭靖望着东方,在烈阳的映照下,以他的视力,虽能瞧出是一列列宫殿,却仍是看不真切。“要是蓉儿在就好了……”可以给他拿主意,过一会儿到底该不该拜访宫殿主人。
宫殿没有主人。
林稚水感受到文字世界的震动,紧忙赶进去,就见到一座严肃的建筑。
秦始皇陵!
说是眼熟,还差了点,外边的秦始皇陵是侵蚀了岁月,一砖一瓦皆布满了古旧的痕迹,纵然建筑没有变成废墟,却也无法遮掩沧桑的气质。
而文字世界里的这座地宫,仿佛是刚建出来的那般巍峨,群殿垒砌,气势似要贯穿苍穹。
林稚水踏上神光奕奕的甬路,有些慢地行走,往正殿去。一个个石质雕塑的人像双手执笏板,身穿袍,足登靴,静候林稚水走过。
正殿在白石阶之上,柱子又粗又高,镂着花纹。林稚水走近,殿门自开,光明涌入,愈延愈亮。
始皇帝平日坐着的位置上,放着一枚玉玺。
林稚水若有所感,上前,伸出手指碰了一下,玉玺仿佛亮了一些,再碰一下,玉玺便散作光辉,汇进他体内。
外界。
诸人诸妖皆有玄妙感应。
市井。
读书人放下纸笔。农人坐到埂上,拿大手扇风。工人仰头,看日头似乎比此前更亮。商人停顿拨算珠的手,按住心跳过快的胸膛。
华府。
百官在各自宅院中坐立不安,皇室试图静心做事,频频出现差错,只能将手中事务一扔,等着不知喜祸的事情来临。
皇宫。
现任天子桌上摆着精致花果,玻璃器皿,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些许金粉自浮雕上剥落。他踩着打蜡的地砖,行到窗前,望着远方亮到发白的天,“难道是妖族又要闹事?”
同一时刻,妖皇也在望天,“嬴政,你又在做什么?”
妖皇宫中。
妖族圣女执着刻刀,耐心雕琢手中璞玉。本该是脚踏的地方,柔顺地仰躺着一个赤|裸女人,貌美,年轻,还有一双漂亮的绿眼睛。
妖皇宫位于雪山之巅,却因着妖族不惧寒冷,并未点火盆,铺暖玉。
女人冷得脸色青白,却不敢有一丝一毫地颤抖。圣女眉头皱了皱,移了脚,跪在一旁的妖仆们很熟练地将女人拽着头发拖走,
另一个赤身**的女人乖觉地躺下去,与前者一样,舒展自己软和的身段,将最柔软温暖的胸脯,放到圣女脚下。
几名眼神纯净懵懂的男童女童依偎在圣女腿边,脑袋轻蹭她小腿。他们自幼于妖族长大,早已不清楚自己是个“人”。
绿眼睛的女人被拖走时,拼尽所有力气抬头,去望其中一名绿眼睛男童。然而直到她消失在阴影里,男童也并未回头看她一眼,只依恋地靠着圣女,微微张嘴,咬走圣女拈过来喂他的葡萄。
天地异变时,男童女童们有所慌乱,下意识躲到了依赖的主人身后,绿眼睛的男童亦是动了动,不小心撞到圣女手腕,致使雕琢的手一抖,漂亮的鲛人尾便添了一道划痕。
她蹙眉,将璞玉一扔。
妖仆们闻声而进,便听到圣女说:“都清理掉。”
妖仆双手拾起刻坏了的璞玉。“喏。”又去抱走那些男童女童。
绿眼睛男童轻轻蹭了蹭圣女,仰起脸,笑容甜美。等着熟悉的一个摸头。
圣女微微一笑,俯首,捏着他的下巴,打量那一双仿若生花的眼眸。碧玉粼粼中,是纯然的喜爱与服从。
圣女松了手,起身,赤足从屏风后走进去,帷幔轻飘,隐约瞧见她拿下来一个翡翠绿玉盒。
“早听说人族有买椟还珠的故事。”圣女轻轻淡淡地:“眼睛很漂亮,衬它,留下来。”
“喏。”
妖族太子对着沙盘,一遍遍复盘那天和林稚水的追逐战,头发放了下来,乱丝丝的,半遮着脸。
感应到了天地间似有异动,他深觉不妙,径直去找了圣女,“妹妹,你有感觉到吗?”
圣女点头,“我们联系父皇吧,或许父皇会有什么发现。”
用了些妖族秘法联系上远在宫外的妖皇,对方面色凝重,翻出来一面宝镜,一滴心头血滴上去,镜中出现两道光芒。
白光正盛,红光蜷缩在角落里,黯淡着,却又如同星火,顽强地散发那一点点微弱的光芒。
太子:“这是何物?”
妖皇:“红的是人族气运,白的是妖族气运。”
妖族太子绷紧的尾巴舒开,轻微晃动。“那还好,妖族压着人族……”
却听得天音巍巍荡荡——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镜中,火星猛地亮起,张牙舞爪地驱逐白光,耀目得几乎将白亮的光芒压制成浊烟。
“怎么可能!”圣女眼神中不免出现了惊骇,“传国玉玺不是早就不能承受人族气运,失踪了吗!”
妖族气运突然被压,妖皇与妖族息息相连,闷哼一声,嘴角落出一抹红艳。
好在,火星只亮了一瞬,便又平静下去,若不是妖皇嘴角边的血痕,太子与圣女都要以为他们方才看到的异变是错觉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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