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的湖中画舫,一张圆桌上,六个男人正在你来我往的暗中较量,虽有一旁的美酒歌姬助兴,可船舱里的气氛却半点不见热闹,反而有些剑拔弩张的味道。
赵玄手里捏着一只粉彩万花地的酒杯,慢悠悠转着手腕看着上面的图案,似乎是在研究那釉色上的是否匀称,又或是单纯在欣赏那画功,一副对周围的尴尬气氛毫无所觉的样子。
可偏偏立在他身后的那名黑脸护卫一双眼利如冰刃,沉似寒潭,正死死盯着这桌上另外一边的一个头上梳了满头小辫子的粗犷汉子。
那个汉子长得牛高马大,十分魁梧,暖春的天气却穿着一身镶毛边的袍子,敞着胸露出一身的黑毛,像只黑熊一样,手里搂着个舞姬,肆无忌惮的一手抓着羊腿放肆的啃咬,一手亵玩着那舞姬的软滑,丝毫不顾忌的用一双色眯眯的眼看着桌上坐着的两个美人儿。
所谓的美人儿,一个便是貌似一心研究酒杯的赵玄,另一个却是坐在赵玄旁边的一个身穿胡服的商人。
这个人就是由巫家牵线,为赵玄找来的胡商卖家。
此人倒也长得一副姿仪俊美的好样貌,一张脸轮廓比汉人稍显深邃,一双栗子色的眼睛尤其出彩,单论相貌来看,竟不比赵玄所扮的隐鱼来得逊色。
只不过,赵玄是属于那种雍容清贵,让人不敢亵渎的清冷孤傲,而这位叫胡砺的马贩子就有些显得轻佻邪气了。
本来这场买卖已是差不多谈妥了,中间人也早已将两边的条件沟通过,定钱和契书也已经齐备,谁料想,酒宴中间却突然闯来了个北狄人,硬生生将价格抬高了一倍。
陪着此人而来的拓跋家大公子已经被拓跋家主轻描淡写训斥过赶走了。
这位家主此刻端着一副抱歉的神情,却笑眯眯扯着风家家主在一旁埋头看热闹。
而这位突然闯进来的客人却像是丝毫没感觉到自己的莽撞与不讨喜,反而十分张狂和嚣张,完全没把这一桌子的人看在眼里:
“……你们也不必如此为难,看在拓跋家的面上,本王才愿意拔冗一见,也是你们的造化,能单独得本王知会。至于其他的人,本王已直接派兵拦截了。”
他大概是等着桌上的人露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来求他,可让他有些不满的是,不但是三位家主没有半点反应,就是两个马上要破财的商人也只不过挑挑眉头,连个眼神也没给他一个,这让他有些憋气,不过,他如今要的是实惠,倒也没将这些人放在眼里瞧:
“你们都是世代商贾,应该都会算账。虽说你们给了本王些微养兵的费用,但从此以后本王会给你们庇佑,这以后就是你们的独家生意,这样一来,价格还不是你们自己说了算。这羊毛出在羊身上,你们大可以将这笔多出的费用加在买家的身上,姬公子想必,能算得清这笔账……”
赵玄挑挑眉,只是眼尾扫了眼对面的人,并未开口搭话的意思。
他此刻并没理会这人说的话,而是看着他的人,有些感叹这人超乎常人的生命力。
想不到被自己那样重创之后竟然没死,还这么快就跑出来四处蹦跶了?
赵玄还真是有些佩服他的自我修复能力。
没错,这人就是当日和赵玄在雷家村交过手的松巴赞。
虽然当时他蒙着面,但就凭着他这黑熊样的身量还有那双鹰鹫般阴沉的眼睛,赵玄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更何况,这人压根没想瞒着自己身份,一口一个本王的叫着,严格意义来说,这里还是他漠西的地盘,这松巴赞竟如此肆无忌惮,来去自由,让赵玄心里暗恨不已。
他倒是想过这北狄人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还会在雷家的事上做文章,却没想到,他竟然百忙之中还四处搂草打兔子,连他们这样的生意也想插上一脚。
不过,想想倒也正常。
松巴赞地位尴尬,想要一朝翻身,干掉已经成了气候的前面几位兄长,还有他父汗宠爱的几个小王子,就势必要做出更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来。缺人倒在其次,缺钱才是让他最抓狂的事情。
想必西凉一线的战事僵持让他陷入了死局,押了他码的吉泰族人不会任由他一直虚耗他们族里的人力财力,自然想要捞好处,这是朔方一带他们差不多榨干了,想要从边贸下手了。
就是不知这雷家的事情和边贸的事情,他更重视哪一样呢?
不过,此刻的赵玄更在意另一件事。
这金人应该就是被派来与雷连磊联络之人,可自己这几日明察暗访,却没找到那姓雷的半点踪迹,也不知雷连磊与这个金人的交易成了不曾?
所以,赵玄如今更着急的是这个化名胡砺的人……要不要敲打他一下呢?……
就在松巴赞眸色越来越冷,已经有些不耐烦时,赵玄终于开口了。
勾了勾唇角,赵玄轻轻将酒杯放了下来:“如今大庆能吃得下,且敢伸手军马的人,据我所知,不会超过一手之数。这位仁兄的话说的不错,若是能做独家买卖,我姬家当然愿意。不过……”
他故意不说下面的话,直到桌上的人都皱眉看向了他时,他才有些遗憾的冲着松巴赞与胡砺挑了挑眉:
“我们姬家是生意人,生意人讲究的自然是利益至上。若不是为了这重利,崇山也不会冒险行走于这乱世间了。”
胡砺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他皱皱眉,再看向赵玄时,眼中更多了几分戒备。
这次漠西之行,他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却一再出现意外,已经让他有些气浮气躁,如今碰到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依然给他一种深不可测不好拿捏的感觉,这让他竟有了些挫败之感,简直让他有些不敢置信。
哪怕这次他过来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这笔买卖,但不得不说这一笔的巨大利润却是让他不得不重视的。谁不爱财呢?更何况,这是笔利润如此巨大的财富。
而对那个让此次生意出现巨大波动的北狄人,胡砺现在真是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
他自然也是知道这个蛮熊的,就是此人一次次在坏他的事儿,让胡砺心里早生出了杀意。但眼下却还不是翻脸的时候,胡砺的面上未露半分情绪,只看着赵玄微微笑了笑:
“姬公子何意,直说便是。”
赵玄浅浅笑道:
“有件事我想让胡兄和这位王爷知晓一二,崇山之前因为与胡兄事先订下过约定,曾拒绝了两家有意合作的卖家,其中有一家,不但愿意提供姬家所需的全部货物,另外,连路上所花费的一切费用,他们也愿意担负其中的六成。我当时也是万般不愿才将此事作罢,但如果……”
“姬崇山!”胡砺脸上的笑容依旧邪肆不羁,可一双栗眸却隐隐变成了深褐色,他眼眸危险的微微眯了起来,语含警告:
“你这样说,是要背约的意思了吗?”
赵玄依旧是那副淡然倨傲的神情:“胡兄这话不该对着我一个商人来说,虽然我姬家只不过一介商贾,可也有些与人拼命的本钱。我姬家只为赚钱,旁的事一概不问,何况这件事已经不是契约上所言那般,而是我姬家劳民伤财为别人做的嫁衣裳,换成是胡兄,你会怎么做?”
胡砺眼中寒潮翻涌,眼见就要发作,却突然听见那北狄人冷哼了声:
“姬家公子的意思,是为我做了嫁衣,只是,你若此刻抽手怕是有些不仗义了。我北狄男儿为了这批军马,可是已经卧冰踏雪的护送了两个多月时间了,眼看就要交易,你现在想抽身……”
赵玄挑了挑眉头:“这点,就不必胡公子操心了。另外一家卖家正是北狄的哈雅部族,他们已经答应承担全部运输的费用,想必之前的费用他们不会介意,也请二位仁兄理解一下我们这些生意人的不易。都是进货,自然是选择最优惠的卖家和最大的利润。”
这一回连胡砺也是大吃一惊。他没想到赵玄一介商贾竟敢挑衅北狄人。更是将手伸进了王族。
只是这回他反倒放松了下来,狗咬狗啊,这可比赚钱有意思多了。
他干脆露出了一副看好戏的神情,抱着胳膊坐一边不打算说话了。
他是金国皇族,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更何况眼前这个北狄人根本没想掩饰身份,连易容都不曾,他又怎会不知此人身份。
松巴赞,这人的对头可不就是大皇子哈赤那吗?哈雅部族,不就是哈赤那的母族。这可真是……走的一步好棋。
他倒是有些好奇起来,这个姬家公子一次次刷新了他的认知。
一介商贾竟有如此能力,真是不容小觑,有点意思……
松巴赞果然黑了一张脸,看着赵玄,露出一副狰狞的表情来。
他如今压着西戎人,占了金国入大庆的必经之路,就是想要趁火打劫,令所有进入大庆的生意,不论是谁都得给他刮下一层油来。
可这事是瞒着他父汗的。哈赤那这小人想插一脚,他不意外,但他们谁都不想这财路被他们的父汗知晓,所以才打了妻族和母族的幌子,这件事他不能急躁,搞不好就成了扎死自己的刀,他得想想别的办法了……
巫家家主是个长得圆胖,面相如同笑弥勒佛一样的中年人,一笑两只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线,感觉十分讨喜和善。可熟悉他的昌达人都知道,这个老狐狸笑得越开心,表示他的心情越糟糕,便是有人要倒霉了。
此刻,这个一直当背景板的巫家家主却是活过来了一般,端起了面前的酒杯:“这谈生意谈生意,就在一个谈字上。来来来,大家先满饮此杯,各自让让,大家一起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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