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持槊小将

    天还未亮,便有人快步进了大堂,通知方芸娘说外面来了人。

    方芸娘并未慌乱,只挥了挥手,便带了两个护卫大步向外走去。

    苏浅看了急忙跟了上去,那些人本就是因他们三个外人而来,她又怎能当看不到。

    苏浅没想到此处的设置竟如此精巧,通过一个个隐蔽在各处夹墙内的气孔便能清楚看到外面的情景。

    来的人并不多,只有五个,但看得出他们个个气息内敛,行动间步伐稳健,敏捷又迅速,一看便知不是普通角色。

    其中有个身材瘦削,个子不高的男子,不时低头看看地面,眉头越蹙越紧,眼睛时不时扫向周围的残垣断壁,目光阴鸷可怖。

    苏浅的手不知不觉已是按在了腰间的鞭柄上。

    正在此时,远处又传来一阵隆隆巨响,这几天虽已听惯了这种声音,但现在却觉得这声音好似分外猛烈,让人不觉心头紧缩,有了不好的预感。

    那五个对视一眼,迅速朝村外跑去。只苏浅看到那矮瘦男子临走前又一次转头看了过来,一双泛着淡灰的眸就这么冷冰冰撞上了苏浅的视线。

    一股强烈的不安登时袭上苏浅的心头……

    朔方城,即将迎来它的最后决战。

    时间倒回昨夜子时……

    王进站在城楼,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将爬上了城楼的北狄人砍落城下,他的身上满是血渍,冻结在衣服上,硬邦邦冷冰冰的,甚至影响了他的行动。

    他的手越来越重,眼睛也有些看不清。

    他的手臂仍机械的挥动着,砍向任意一个出现在他眼前的的皮毛外袍,他的身体成了机器,完全靠着肌肉的自主反应活动。

    夜已深沉,今夜月光不明,星光稀疏,昏暗的月光下,敌军就像是永远不会枯竭的泉水,自城下一波一波无止境的涌上城楼来。

    王进想,幸好那姓周的小将军事先有所准备,断言敌军定会趁夜偷袭,竟果然又被他料中了。

    只可惜,双方实力悬殊太大。即便他们已做了准备,也只是能做到勉强在对方的强攻之下苦苦支撑罢了。

    有时候王进想,这就好比钝刀子割肉,倒不如一刀下来一了百了的轻松。

    他的身体极度疲累,连脑子也开始变得混沌起来。

    他觉得自己变成了惊涛中的一叶扁舟,在风浪中艰难独行,眼看着凶猛的浪头一次次猛烈扑来,他实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到几时……

    耳边终于又一次听到了铜锣声,这是敌方退兵的信号。

    就像是被一刀劈断了牵引身体的那根绳,王进几乎是立即便栽倒在了地上。

    耳边听到杂沓的人声自远处奔过来。

    有人在声嘶力竭的怒吼着什么,有人在他的身边跑来跑去,间或有人掀开他的眼皮看了,大概还探了探他的鼻下,确定他还是个活的,便无人再来管他。

    王进便就这样心无旁骛躺在地上,对周遭的一切都无心理会,他现在只想好好休息一会儿,甚至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就这样干脆结束了也好,他便能好好休息了。

    带着哨声的风打着旋从他的耳边刮过,引起身子的一阵战栗。

    很好,他还能觉出冷来。

    王进觉得胸中块垒都被这阵风吹散了些,至少他还能感受到活着。

    听着那些人忙碌的脚步声,王进没有睁眼去看,他知道那是城中的百姓,军中的大夫,他们在城头搬运尸体,运送伤兵和物资。

    可听上去,这声音比早前稀疏了很多,想来这几日攻城,那些砸进城里的火箭大石也不知害了多少条性命……

    他心中一阵茫然,再想如今这脆弱如纸的城池,也不知还能撑几时……

    突然,他感觉到有人蹲在了他的面前,用手在他的鼻下探了探,惊喜的叫:“主人,他还活着!”

    他半晌才回神,那是小莲的声音。

    “王兄,王兄……”是肖沉松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王进终是睁开了沉重的眼皮,看一眼同样一身狼藉的肖沉松,勉强扯了扯嘴角。

    “你失血太多了,跟将军说说下去休息。”肖沉松一边撕开王进滑腻腻的战袍袖子,为他一处深可见骨的伤口做简单包扎,一边从身上摸出一只水囊,让小莲扶起王进的上半身,给他狠狠灌了几大口。

    王进被苦的皱了眉:“我以为是水……”

    肖沉松扶了他,让他靠在城垛上,“到处都是伤兵,民夫不够用,我索性将药熬了背在身上。”

    王进视线开阔了,便抬眼看去,只见城楼上都是七倒八歪浑身浴血的伤兵,而那个神机妙算的游击将军,恰好就在他的对面,如今随意坐在地上,半靠着城柱正在喝水。

    这人很年轻,长着一张极英俊的脸,尤其一双眼,生得星彩璀璨。他眸色极深,让整个五官都成了这双眼的陪衬。

    此人使一杆金钉枣阳槊。此槊较平常所见略粗,长丈八,前端为枪,可刺杀,其后是狼牙形,可击打,槊头看起来形如枣核,十分凶悍。

    王进见过他杀敌,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形大杀器,但凡有他所在,十丈内人仰马翻,沾之既死,触之及亡,凶残悍勇至极。

    迄今为止,王进只有在另一人身上看过这等勇猛煞气,他们就像是天生为了战场而生的王者,拿起武器的那一刻便是杀神附体,神威天成。

    王进初来时便听闻两日前敌军刚至之时,这小将曾当机立断带领一支小队出其不意杀出了城池去。在敌营里一通冲杀,搅乱了敌军前军的阵营,打乱了敌军的部署,给了那定远将军片刻喘息之机。

    让朔方城能腾出手来平复了骚乱,肃清了奸细,更拖延了被四面围城的时间。也因此,让城中逃出了更多百姓和出城求援的兵士。

    难得的是,这样英名果敢的人物,冲入敌阵竟还能全须全尾的回来,让人当真感慨如此边塞苦寒之地,竟藏着这么一个精彩绝伦的人物。

    此刻他身上银甲早被血渍脏污,头盔随意丢在一旁,发髻散乱,姿态懒散,却难得如此不羁模样,也未损他身上丝毫英武之气。

    而他那令敌军闻风丧胆的重槊就静静靠在他身侧墙边。

    正是那个昨日午时才被提拔做了这守城之将的游击将军周唐。

    朔方不是前线,西凉王在此只放了五千兵镇守。

    之前一场大战,城中被奸细混了进来,定远将军遇刺,弥留之际,将这年轻属下临时提拔接过了守城之职,现在看来,也不知是他的幸还是不幸……

    周唐敏感的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眼睛望过去,就看见那个人正靠在城垛上望着自己出神。

    这个人周唐早便注意到了,虽然他换了衣服,脸上也被血污模糊得看不太清,但那脱俗的身手让人一见难忘,正是那个大战之前自己偶遇的被衙差和府兵追捕的“盗贼。”

    周唐挑挑眉头,看了眼城下星星点点连绵成一片汪洋的敌军营火,心中估算了一下对方可能再次进攻的时辰,再看向城楼上减员大半的部下,心里一片沉肃。

    如今在这城楼上的每个人都清楚,这城守不住,他们的生命已是进入了倒计时。但身为军人,与城池共存亡是他们的责任。即然如此,有些事,他也该弄弄清楚了。

    他慢慢站了起来,对两个看过来的亲兵摇了摇头,示意他们继续休息。这才活动了下有些冻僵的手脚,大步向着那人走了过去,一屁股坐在了王进的身边。

    “当过兵?”周唐随手将自己的水囊递到了那人的手边。

    王进笑了笑,接了水囊,拔了塞子,喝了口。很惊讶居然是酒,似乎度数还不低,有点惊喜的冲周唐抱了抱拳:“这东西好,喝了身上都暖了。”

    说着又给自己灌了两大口,这才抹了嘴递还给周唐:“属下是破虏军朱将军麾下斥候营翊麾校尉王进,此番公干到此,没想到竟碰到敌军围城。”

    周唐心下了然,但还是点了点头:“原来是王校尉,怪不得如此神勇,既是如此,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兄台可愿助周某一臂之力。”

    王进有些诧异,但还是拱手道:“将军但有差遣,尽管吩咐就是,既然如今属下赶上了这场战事,自当尽忠职守,报效朝廷。”

    周唐微微一笑,突然却冷了脸色,怒斥道:“你可知罪!”

    肖沉松和小莲此刻也在附近救治伤兵,听到这边的声音,急忙起身想要走过来。

    王进微微勾了勾唇角,他知道自己躲不掉,之前在街上已经露了行藏,就算他现在跟着众人在一起杀敌,也掩盖不了之前被衙差追捕的事实。

    他也不起身,隐晦地冲肖沉松略摇摇头,便朝周唐拱手道:“将军想必有话跟属下说,但讲无妨!”

    周唐冷笑了声,也不啰嗦,直接道:“之前我见你在街上与衙差府兵缠斗,想必不是误会?”

    王进笑了笑:“不是误会。”

    周唐勾了勾唇角,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挥手让那些听到动静围拢过来的亲兵散开,这才小声道:

    “陈朴治下,百姓一无苛捐杂税,二无欺男霸女,表面上看去,朔方城好似一方乐土。可偏偏,治下村镇乡村时有青壮男子失踪,而受害人家属却皆不吵不闹,安静如鸡。案件往往很快都能了结,这些人要么离家出走,要么寻仇私斗出了意外,或是落水坠崖,或被猛兽所食。还有更离谱的,说是此地出了山精狐妖,专门吸取壮汉阳精,所以才导致青壮男子频频出事。可某偏偏就不信这个邪。要说精壮,我们军营里精壮更多,怎不见那山精狐怪来军营里掳人?”

    周唐斜睨了王进一眼,眼中寒气幽幽,声音低沉却冰寒:

    “我偷偷进过那山里,而且,找到了些蛛丝马迹。只可惜,被将军得知,严令我等军中人士不得参与地方政务,以免引起不必要的争斗。”

    周唐指了指城下密密麻麻的北狄营寨,语带讥嘲:“可如今某就要与这座城共存亡了,想必到了地下,那些冤死的亡魂很愿意来找我倾诉一番。可偏偏我不甘心,就想在活着时从你口中知道些真相。如何?看在你我即将一同赴死的份上,有什么话可以跟我说一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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