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绝妹, 姚念娣,姚招娣,姚景娘。”红姑一边狼吞虎咽, 一边笑着跟林玉婵介绍,“跟我一样,受不了家里人时时伸手要钱,干脆一走了之, 如今都没牵挂。”
姚红姑是几个人中的大姐大,性子本就爽朗, 见了林玉婵更是心中无忧, 笑得欢畅。
其余几个自梳女都有点局促。那个叫姚念娣的自梳女一边梳拢发髻, 一边小声问:“我们来时没带多少钱, 又都被人骗走了。今日这饭,能不能……让我们先赊着?”
林玉婵笑道:“铺子是敏官少爷的,必须让他请客啊!”
几人惊讶地“啊”了一声, 第一反应是:“敏官改行了?”
林玉婵含糊其辞, 敷衍了几句。
苏敏官没给她授权。即便是对老朋友,也不敢乱透他底细。
她忽然道:“念娣阿姐,你的发簪好靓。”
姚念娣手里的发簪的确不同寻常,不是市面上常见的花果鸟雀造型,尾部是一个木雕的小老鼠,雕工精美,憨态可掬。
林玉婵:“你自己做的?手好巧。”
姚念娣却一下子脸红。粗手粗脚的劳动妇女,一下子扭捏像个未嫁小媳妇。
其余几人大笑:“这是她相好送的, 舍不得摘!”
林玉婵吃了一惊。自梳女也有“相好?”
姚念娣道:“死了二十年啦。洋鬼子进城时,他年纪小,不懂事, 出门看热闹。”
林玉婵无言半晌,道:“节哀。”
姚念娣笑了一头乌发沉甸甸地摆来摆去:“不哀不哀。他死得好。我要真嫁过去呀,迟早被他老母折磨死。”
林玉婵:“……”
话题成功被带歪。其余几人也七嘴八舌做了自我介绍。姚招娣和姚景娘是堂姐妹,农活、打渔都做过,因着没缠足,说不上好人家,干脆自梳;吴绝妹父母早亡,下有三个妹妹,全靠她纺纱织布养活,一双巧手冠绝全村;如今三个妹妹都出嫁,她人生目标完成,日子过得有点迷茫,被红姑拉出来见世面。
“妹仔——哦,如今赎身了,不是妹仔了,林家阿妹——今日亏得你,不然我们不知道还要白给他们做多久的工!哎,上海真是人心险恶,亏你还在这里待了一年多……”
几个自梳女险中逃生,聊一会儿就放开,眉飞色舞地嬉笑着。
她们中最大的已四十来岁年纪,但也许是因为未嫁,脸上仍有少女神采。
林玉婵闷灌几杯茶,鼻子酸酸的,心里堵得发苦。
“是我写信让你来的,没想到害你们被骗。我……真对不住……你们来多久了……”
她自己是正正经经跟着官船来的上海,睁眼就是黄浦江,顺利得一塌糊涂;
而她未曾体验过的是,寻常平民来沪上淘金,从上船的那一刻起,就处处是坑。即便是像红姑这样谨小慎微的百姓,也斗不过处心积虑的地头蛇。一旦被人盯上,破财免灾算轻的,有多少人从此失去自由,甚至性命。
虽说这是大清常态,社会治安哪里都乱,百姓生得意外,死得随机,去哪都有风险。
但归根究底,毕竟是她起的主意。几张蕾丝洋布帕子,勾得红姑她们背井离乡,受了好些委屈。
几个自梳女倒豁达,笑着安慰她:“我们既然决定北上,就没指望一帆风顺。也怪我们不识字,晕船晕得糊里糊涂,只能怨命不好——其实也没受什么皮肉之苦,以前在广州也有恶霸欺负,一样的!”
林玉婵展开那几张坑人的骗子合约,细细过目。
只见那上面其实也语焉不详,格式错误。纵然填了红姑几人的名字,底下按着她们的手印,若真拿到官府去告,多半也能判一个作废。
但平民百姓苦于没文化,不识字,被人合谋诓骗,以为翻身无望,多半就绝了抗争的念头。
至于报官,不管有理没理都得脱层皮。民谚有云:“生不入官门”,告诫百姓千万别轻易进衙门。
因此遇上这样的事,大半也只能认栽。
这也是大清常态。
林玉婵将那合约放炉子里烧了。那合约上沾了废油,火盆里猝然升起一波明火。林玉婵笑嘻嘻夹走最后一个虾饺,在那火上烤热,咬了一口。
红姑环顾四周,笑道:“方才你说,这是敏官少爷开的铺子?是他赎了你,一道来的上海,对不对?哈哈,我就知道这后生仔有本事。咱们来上海被骗,人家来上海就赚钱——雇这么多伙计,一个月总得有……有十几二十两银子进账吧?”
最后一句话她压低声音,唯恐议论人家收入,显得不礼貌。
林玉婵哑然失笑,说:“嗯……其实他也借债,如今欠着不少钱呢。”
红姑嗤之以鼻,笑道:“怎么可能!”
也不能怪红姑上来就猜“是苏敏官给她赎身”。毕竟,以绝大多数人的常识来看,一个身无分文的买断妹仔,突然获得自由,远走高飞,除了被人赎,还有什么其他可能性?
难道还能是众目睽睽之下,抢出自己卖身契烧掉吗?
小少爷远走之前,给自己买个能干的小丫环,太正常啦。
林玉婵抿嘴一笑。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几位阿姐今日受惊够大,她先不忙讲故事,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叙旧。
她问:“打算回乡么?”
几人都摇头,直言道:“刚出家门就回乡,笑死个人!况且若留在乡下,攒的钱也都被家里掏空了。我们出来就是要给自己挣钱的,不回!——对了,妹仔,你知道上海哪里有靠谱的牙人,介绍用工,招女子的?刺绣裁缝做饭帮工都行,我们本来想做点小本生意,如今本钱没了,只好先吃点苦。做短工正合适。”
林玉婵一怔,随后狡黠地笑了笑。
“要介绍工作是吗?不白帮忙。银元一角。可以先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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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嘛,这也是义兴的业务范围之一。红姑她们千里迢迢投奔同乡,只要入会,就能享受到各种拉帮结派的好处。管一顿饭,那都是小意思。
如果苏敏官在,多半也会派人张罗,给红姑她们介绍个赚钱的营生,不能让同乡流落街头。
不过既然他不在,林玉婵就自作主张,觉得自己这个黑帮小头目当得越来越熟练。
她问:“几位姐姐,正好我的茶叶铺子缺人,你们介意做点力气活吗?
正好停用本地短工,把位置让给同乡姐妹。
林玉婵心心念念想要雇佣女子帮工,不仅生活上方便,而且交流起来也少障碍。
那些大老爷们帮工,不管经验脾性如何,老是喜欢对她指手画脚。偶尔来一个不服管,头疼死人。
况且雇佣女子成本低——并不是因为她剥削人家,而是可以直接提供住宿,省下很大成本。
她后悔啊,怎么不早点到十六铺码头看一看!
几位老朋友也能少做几天白工。
几位自梳女当然满口答应,又十分惊讶。
“你的——茶叶铺子?不是帮工?你能做主的那种?”
林玉婵点点头,尽量低调地介绍,是自己跟别人合资的铺子。
虽然她也不知道能支持多久。但付几个自梳女的工资还够的。
大伙连叹乖乖不得了,又忽然明白什么,红姑小声笑问:“是敏官少爷给你的本钱吧?他待你还真不错。”
说着别有用心一眨眼。
小少爷,小丫环,大家都懂啦。
女人跟女人聊天,用不着扭扭捏捏。
林玉婵简直无语。她以前在红姑眼里就那么弱吗?创个业还得靠别人救济?
……好像是挺弱的。发育都没发育起来,每天各种被欺负。
换成前年时的自己,最大的愿望也只是吃饱、攒钱、赎身。无法想象有朝一日,会经手几百几千两银子的生意。
她笑道:“不许瞎猜。以后慢慢讲。”
…………
眼看酒足饭饱,几个自梳女互相看一眼,不约而同起身,利落收拾桌椅碗筷。
林玉婵忙道:“这里有小二……”
几人置若罔闻。吴绝妹找块抹布,擦拭积油的门把手。
自梳女抱团生活,不组家庭,身边没有男人主心骨,因此承受世人许多偏见。她们不喜欢欠别人情。尤其不喜欠男人的。
林玉婵慢了半拍,才意识到这点,只能尊重她们的意愿,示意前来收拾的小二哥不用管,去忙自己的吧。
只是几位姐姐收拾起来没完没了,过不多时,已经散在义兴茶馆四处,手脚麻利地开始大扫除。
“墙角都不清理干净,啧,在广东这样是会招蟑螂的。”
“我去厨房看看——方才那顿广府菜,原料其实还可以改进一下,汤煲得靓,才好赚钱!”
“哎呀,弄那么多雅间干嘛,都不通风,会生霉的!——红姑,来帮我开一下窗。”
……
林玉婵愣在中央,眼花缭乱地看着姐姐们忙来忙去,不知该先劝哪一个。
在她们眼里,这个由大老爷们经营的茶馆简直处处是槽点,打理不过来。
可义兴茶馆原本就是个商谈会务、同袍接头的地方,主业并非赚钱,要那么精致也没用啊。
这她也不能说,只能徒劳地劝:“你们近来劳累,今日多歇息吧。以后日子长着呢,你们细水长流,每天吃顿白食,再帮忙收拾一会儿,敏官少爷肯定求之不得……”
忽然,红姑擦墙的时候随手一推,推开一道暗柜门。
咔哒一声,几杆乌黑的火`枪和霜白的刀具,袒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 待会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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