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莺望向皇帝, 云韶显然有些惶然，无意识攥紧袖子，黑眸垂着, 长长的睫毛掩住眼底的情绪。
“陛下准备过去吗？”
云韶：“莺莺都看到了？”
微莺弯弯眼睛，笑着看她。
云韶被看得惶然无措, 手指绞在一起, 关节因用力透出苍白的颜色, “莺莺……”
微莺凑过去一点，“北厥驸马？什么时候和陛下熟了，只怕这是个陷阱，陛下还是不要过去吧。”
云韶颓然瘫倒, 低着眉眼，不知该说什么, 微莺待她越是温柔殷切, 她心中越是忐忑害怕。这一切，都是她偷来的，现在, 被偷的正主要回来抢走她的莺莺了。
云韶慢慢攥紧奏折, 把纸揉皱浑然不觉，半晌, 才抬起幽黑的眸，“我要去的, 莺莺。”
她撒了一个谎，就必须用更多的谎言来弥补。
就算知道这是对方设下的陷阱，也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从六年前做出决定的那刻, 从六年后再见微莺的那刻, 早就已经不能回头了。
但她不后悔。
微莺想了想, 笑道：“好耶！那我也跟过去，这样就不要加班了！”
陛下也不用选秀了，快乐。
云韶马上反驳：“不行，你不能过去！”
微莺：“为什么我不能过去？！”她想到什么，笑了一下，“陛下不必担心，你看我上次在秋狩表现多好，连贵妃都不一定能打过我呢，虐那些北厥兵，不是轻轻松松？”
云韶手足发凉，心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莺莺过去，不能让莺莺看到那个人……
自这日后，微莺几次想和皇帝提，想陪着皇帝一起御驾出征。但云韶总是不许，听她开口说没几句，就冷下脸，然后卖可怜说头疼。
皇帝想要御驾出征，引起朝野震荡。裴翦带头反对，无论新臣还是老臣，这回总算达成统一，跪在地上喊“陛下三思”。
但皇帝陛下从来都是执拗偏执的，发了几次雷霆之怒后，大臣们总算明白她不是一时起兴，而是下定决心。这时朝堂宫党已除，皇帝说一不二，做出的决定没有人能反对。
于是大臣们只能一边叹息，一边小心布置，免得刀枪无眼，北厥狡诈，伤到他们尊贵的皇帝陛下。
最后皇帝带上襄卫京壤的卫兵，从盛京出发，浩浩汤汤往北，裴翦护驾，越清辉与崔相在朝中主持大局。
云韶垂着眉眼，双手攥住缰绳，明丽的秋阳扫下，把她本来就白皙的肌肤，照得更加苍白。来之前，她把微莺关在了玉露殿里，让贤妃与福寿照看……
也许莺莺会生气吧。
云韶忐忑地攥紧掌心，片刻，又慢慢松开，嘲讽地拉扯一下嘴角。
不管怎样，她也不能让莺莺再见到那个人，除非她死。只要还活着一日，就不能让莺莺从自己手中飞走。若是死在北疆战场，魂归泉下，那么，她解脱了，莺莺也解脱了。
云韶阖了阖眸，再睁开眼时，眼神坚毅，再无动摇。
这一生的喜欢，不过一场抛掷一切的豪赌，她早已压上所有赌注，不能再回头了。
秋天的阳光照在两侧离离藜麦上，淡紫的田野，让云韶又想起许多年前的初见。
年轻女人站在花树下，肩头落满淡紫的碎花，浅金的阳光从花树漏下，像明丽的瀑布般，落在女人的身上。她眉眼弯弯，微微笑着，从怀里拿出一捧甜香的糖炒栗子。
糖炒栗子的香气掺杂在阳光里，这一幕，让云韶记了许多年。
她想，爱上这样一个人，自己注定要做一名赌徒；但若不是爱上这样一个人，也许，从小浸在冰冷恶意与偏见里的少女，早在六年前那场大火中，坦然接受自己的宿命，代替哥哥烧死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夜晚。
因为遇到了光，她才会从地狱中爬回来，才会成为罪行累累的恶鬼，才会……想要好好地生活在阳光下。
————
入夜，军队扎营，云韶披着外袍，坐在主营看军情密报。
她又翻出裴阙的那张密报，目光落在昭告天下四字上，眼神渐渐沉下来。
裴翦掀开门帘走入，“陛下？”
云韶抬眸：“什么事？”
裴翦心中一惊，少年天子坐在灯火下，眼眸漆黑如暗夜，阴郁萧索，像铺满阴云的天空，黑沉沉的，透不进一点光。
他开始怀念在皇宫中的陛下了，那时天子眼睛里是有亮的，嘴角，也是常常带笑的。
“陛下，”裴翦递上来一张折子，“前方递上的情报。”
云韶垂眸看眼，丢到了一边。
裴翦摊开地图，说：“北厥想要在长河谷和陛下谈，但陛下看，长河谷这边是个葫芦的地形，葫芦口是朝向北厥的，万一进去，被堵住葫芦口，便成一条死路。”
云韶没有说话。
裴翦斩钉截铁：“绝对不能选在这里，北厥肯定没有安什么好心思！”
他慷慨激昂陈词一番，准备把北厥再摁在地上摩擦一番，打到这群总打歪主意的蛮夷服气为止，说了半天，却听皇帝恹恹地叹了口气。
裴翦望去，见天子揉着眉心，神情有些疲惫，便道：“陛下不要操劳，早些歇息吧。”
云韶点头，“嗯，你先退下吧。”
裴翦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总觉得现在皇帝身上带些孤绝，仿佛已经下了某项决心。他请安后，默默离开主帅营帐，偌大空荡的帐子里，只剩一人独坐的身影。
黑色的影子映在雪白营帐上，随着灯火摇曳，幢幢如鬼。
云韶仍是不放心，写信回宫中，探问莺莺在宫里可还好？有没有生气、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好像心中有无数的话一般，下笔绵绵无尽，林林总总写了十几页纸。
写完回看，又觉得自己未免啰嗦，害怕微莺看了嫌弃，又删又改，最后压缩到八页纸送出去。
皇宫中，贤妃与丽嫔看着沉甸甸的厚实信封，面面相觑。
丽嫔咽口口水，小心问：“娘娘，陛下写信给莺莺了，我们怎么解释才第一天就把她看丢了呢？”
贤妃：“……”
丽嫔：“……”
天要下雨，莺莺要跑路，这谁拦得住？
贤妃想了片刻，把信封丢到玉露殿里，“不回了，就放在这吧，等莺莺回来让她自己看。“
丽嫔：“好耶。”
贤妃拉住她的手腕：“我们回去继续处置事务。”
丽嫔垂头丧气：“……好耶。”
皇帝还在路上担惊受怕等来信时，微莺早就骑着雷霆，快马加鞭赶到了云州。她首先带着萧千雪的书信，找到女主当官的老爹，萧老爹知道微莺是女儿的朋友后，热情款待，不由分说就带着微莺和一大家子人去酒楼吃饭。
萧夫人笑容满面地给微莺夹菜：“千雪这几日去了军营，算算时间，应当快回来啦，我让三郎去喊她了，请您先等等。”
微莺笑着点头，道：“不要客气。”
等她再次看向自己的碗时，发现碗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堆满了菜，竟无处下筷。
萧夫人又给她夹了一筷子溜肉片，劝道：“您吃呀！”
萧老爹附和：“对呀，不要客气，快吃呀。”
微莺干笑两下，心想，云州民风淳朴热情，千雪诚不欺我！
没多久，萧千雪就风尘仆仆地赶到酒楼，她看上去瘦了一些，黑了一些，但更加有活力和精神了。一看到微莺，萧千雪呆在门口，不可置信地瞪大漂亮的眼睛，片刻，她笑起来，快步走过去，伸开双手抱住微莺：“莺莺！”
微莺：“千雪！”
萧千雪：“好姐姐！”
微莺：“好妹妹！”
萧千雪：“我可想死你了！咯咯咯咯咯!”
微莺：“咯咯咯咯咯咯咯！”
萧千雪：“嘎嘎嘎嘎嘎嘎！”
微莺：……
这是开发了什么新的笑声？
但片刻，她也开心地跟着嘎嘎笑起来，与萧千雪一边相拥转圈圈。
萧夫人和萧老爹呆呆地看着她们两个人，表情有一丝崩裂，甚至开始觉得害怕。
萧千雪：“莺莺，你怎么跑出来啦？陛下知道吗？”
微莺笑笑，“陛下还不知道，我瞒着她先跑过来的。”
萧千雪瞪大眼睛，“你这可是欺君！”但想想欺君的人是莺莺，她便觉得没什么，坐下挥挥手，“欺就欺吧，我先吃点东西，饿死我了！”
萧老爹吹胡子瞪眼，“千雪，你怎么说话的？怎么可以说这种话，要是被别人听见，这可是大逆不道，可是要砍头的。”
萧千雪：“哎呀，爹啊，你什么都不懂，就不要说话了。”
在家里毫无地位的老爹幽怨地看了她一眼，手肘戳了夫人一下。
萧夫人咳嗽两声，“行了，给你爹留点面子，又不是只有自家人在这里，那我们先回去啦，你记得要好好招待客人。“
萧千雪摆手：“你们去干你们的事吧，别管我们啦。”
紧接着萧夫人和萧老爹又和微莺告别，微莺起身想送，被萧千雪给拉住了。
萧千雪不在意地说：“莺莺，不用客气啦，我爹娘都很好的，不会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对啦，你来这边是为什么？嘻嘻，想我了吗？”
微莺笑道：“是呀，小半年了还不回来，是不是心里没有我了？”
萧千雪：“哎嘿嘿，哪有！不是给你写信了嘛，我最喜欢莺莺啦。”
微莺支着下巴，翘起嘴角，看着分别已久的好友，问：“真的最喜欢我？”
萧千雪心虚地挠了挠脸颊，笑成鸭叫：“嘎嘎嘎嘎嘎。”
萧夫人和萧老爹听到身后一片鸡鸭声，仿佛回到田间乡下，不约而同脚步一顿。
过了半晌，萧老爹抚住胸口，往夫人身侧靠了靠，小声说：“皇宫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萧夫人攥紧他的手，“害怕极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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