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给的是最好的包间之一,风景好,隔音好,装饰也好。
偌大的包间里头,胡濙低头有一口没一口的吃菜,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表示老大人什么都没听见。
杨善的态度热络,但是仔细观察,却能看出他身子微微有些绷紧。
在杨寺卿的注视下,舒良的眉头微微一皱,搁下手里的筷子,片刻后,开口道。
;本来咱家还想着,当时抓的人太多,说不准还要回去查一番才能给杨寺卿回话,不过可巧,杨寺卿说的这个人,咱家有印象……
杨善眼中的醉意散了几分,声音中不自觉的带着一丝紧张,道。
;那倒是他的福分,一个普通的番子,竟然能入舒公公的眼。
舒良叹了口气,脸上有些不好意思,道。
;这事情说来,是咱家的不对,当时东厂里头鱼龙混杂,咱家将他们一并抓去了北镇抚司,想着过段时间再好好审审。
;可没曾想,关进诏狱里头不过两日,还没来得及审,就有好几个人在诏狱里头打了起来。
;那几个人下手挺重,一共死了三个人,其中就有杨寺卿说的那个刘五,咱家也是看了底下人递上来的案卷,才对他有印象。
;不曾想,他竟是杨寺卿的亲戚,哎呀,这可真是咱家的过错。
杨善的身子微不可查的松了松,一脸震惊,道。
;舒公公是说,他……他死了?
舒良点了点头,有些遗憾,道。
;可不是,被人打死的,后来咱家查了,打死他的,是当天在诏狱值守的一个锦衣卫校尉,叫张康,说是去阻止斗殴,结果挨了那刘三的拳头,一怒之下,就把人打死了。
;咱家派人审了审,没审出什么来,就叫那张康给刘五赔命去了。
听到这个名字,杨善的瞳孔缩了缩,问道。
;这……也死了?公公方才说,什么也没审出来?
舒良愣了愣,眼中醉意散去,盯着杨善,神色颇有些意味不明,问道。
;怎么,杨寺卿认得这个人,还是说,寺卿大人觉得,咱家应该审出点什么?
杨善也察觉到自己问的多了,连忙摆了摆手,道。
;舒公公误会了,本官只是随口问问,毕竟,涉及到我那远方小辈的一条性命,总不好就这么不明不白。
舒良这才移开目光,摇了摇头,道。
;那人嘴死,几遍上刑都咬死了是失手,咱家审了两回,没空在管他,就丢给锦衣卫自己审去了,后来,下头人来报,说是用刑的时候,没熬住,就一命呜呼了。
杨善眼中的怀疑消散了几分,不过他也不好再多问,脸上一副哀哀戚戚的神色,道。
;既然如此,那本官回去,也算是能给我那夫人一个说法,多谢舒公公如此坦诚,不过,本官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请公公允准。
往前探了探身子,杨善道。
;不知,那刘五的尸身,可否方便让下官领回来,毕竟,那是本官的亲戚,给他操办个身后事,也算是本官最后的心意。
;这……
舒良的眉头微微一皱,显得有些为难。
他却是没有想到,这杨善这么难对付。
刚刚的一番话,自然都是他胡说的!
那刘三是谁,他心里清清楚楚,正是那几家勋戚府邸,安插在东厂里头的细作之一。
而且是最关键的那个,曾经和杨善打过交道的。
舒良当时整饬东厂,一口气抓了一大批人,里头有真正的奸细,也有平时偷懒耍滑,或者是不服他的泼皮无赖。
不过后来,一些问题不大的人,稍加惩戒,舒良便陆陆续续都放了出来。
当然,似刘三这种几家勋戚府邸新安插进来的人,当然是在诏狱当中严审。
而且,为了掩人耳目,舒良也特意留了不少没什么问题的人,也押着没放。
不过,很显然,即便如此,杨善这帮人还是有些不安,生怕泄露了什么消息。
因此,才有了这一番旁敲侧击。
那杨善几乎是一开口,舒良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自然,也就不可能对他说实话,事实上,他的话半真半假。
那么刘五,的确是死了。
但是并不是被什么锦衣卫校尉打死的,而是被用刑用死的。
舒良说的那个叫张康的锦衣卫校尉,也是勋戚府邸安插进来的。
这个人,应该是颇受那些人信任的,知道刘五的身份。
在刘五被抓进诏狱之后,便试图要暗杀他,那场斗殴,就是张康蓄意挑起的,他的本意是想要趁乱打死刘五。
但是可惜没有成功,舒良早留了人马盯着刘五等人,刚一打起来,张康就被当场给抓了。
不过,此人的嘴很严,舒良暗中审了一番,什么都没问出来,就直接送他去见阎王爷了。
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很少,所以舒良才大着胆子,扯了这么个谎。
不过,谎言毕竟是谎言,这刘三的尸身一旦交出去,别人一看便知他的死因,他的这番话自然不攻自破。
但是要说拒绝,杨善的这个要求合情合理,若是拒绝的话,难免令他生疑。
正在犹豫间,只听得一旁的沉默半晌的胡濙敲了敲桌子,舒良和杨善二人同时望过去,只见老大人一脸不悦的撂下筷子,道。
;杨寺卿,这宴席之上,你要问些私事也就罢了,老夫正用着饭,你说什么尸身不尸身的,是成心要搅了老夫的胃口不成?
杨善微微一愣,立刻起身作揖,连连道。
;大宗伯恕罪,是下官考虑不周,搅扰了大宗伯的胃口,实在抱歉,实在抱歉。
胡濙余怒未消,脸上浮起淡淡的嫌恶之色,道。
;一个死人,还是在诏狱里头死的,怕是这个时候,早就被丢到乱坟岗去了,你还想领回家,也不怕晦气!
这……
杨善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只得继续作揖,道。
;大宗伯教训的是,是下官冒失了,只顾着给我家夫人一个慰藉,却没有考虑这个。
见此状况,舒良也顺水推舟道。
;杨寺卿,不瞒你说,这件事情,的确咱家做得不对,当时人死了,咱家也没细想,就直接扔出去了。
;不过,杨寺卿要是真的想找回去,咱家就派个人,带着杨府的下人去乱坟岗寻一寻,说不准还能找得到。
杨善似是有些意动,但是看着胡濙不悦的脸,他只得连连摆手,道。
;还是不劳烦舒公公了,这么多日子了,想来要找人也不好找,何况大宗伯说得对,死在诏狱里头,又在乱坟岗待了那么多日子,未免太过晦气,还是不必了。
正主都这么说了,舒良自然也不再言语。
接下来,在杨善的竭力活跃下,包间里头又慢慢恢复了融洽的气氛,小小的插曲,就这么被盖了过去。
用完了午膳,胡濙和舒良都先后上了轿子离去。
至于杨善,在送完这两个人离开之后,神色顿时变得有些复杂,站在酒楼门前踌躇了片刻,他便也上了轿子,没回衙门,而是吩咐人往勋戚聚集的西城去了。
不过,他没发现的是,在他离开之后,酒楼门前,原本坐着喝茶的两个茶客,也立刻起身,悄悄的跟了上去。
另一边,舒良坐在宽大的轿子里头,眉头皱的紧紧的,刚刚在包间里头,杨善的一举一动,都被他重新过了一遍。
正在这么出神想着,轿子行到了一个僻静的胡同里头,这个时候,原本平稳的轿子忽然一停。
紧接着,外头的随从小心的掀起半边帘子,道。
;厂公,前头有位老大人拦路,说是要寻您。
舒良将帘子彻底掀开,顺着随从指着的方向望过去,却见一个身着绯色官袍的老者,静静的站在前头。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分别不久的礼部尚书,胡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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