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血色的卧室。
卧室是自带卫生间的, 20个平方左右,对许多普通人来说,这作为卧室已是绰绰有余, 但在场众人非富即贵, 手头上一个杂物间都要比这卧室大,所以这房间本就被众人嫌弃, 而如今, 这样窄小的卧室里竟然挤下了九个人,于是众人越发觉得这里头拥挤了。
但他们不敢抱怨,甚至不敢去离他们只有一门之隔的厕所里洗把脸, 而是将沉重的衣柜从角落移出,死死堵住房间的门扇, 而后坐在离门远远的地方, 或是神色惨败地发呆,或是紧张地神神叨叨。
“……没事的, 没事的……都会没事的……”
“只是试炼而已……虽然看上去很可怕……但不会有事的……”
“都会好起来的……不会有事的……只要再撑过两天就结束了……”
“马上就结束了……马上就可以离开了……那些可怕的东西都是梦,是幻觉, 是假的……”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寂静的房间里,死寂的空气被这自言自语搅乱, 令本就因房间的血色而心脏乱跳的众人越发心烦意乱了起来。
“够了,时昭!”沈云起忍无可忍, 不耐烦地打断了这人的喃喃自语,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你还在那里自欺欺人?醒醒大少爷,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试炼,而是针对我们的陷阱,麻烦你认清现实, 然后赶快闭嘴!虽然我们都不指望你能做点什么有用的事,但也好歹不要在这种时候拖人后腿!”
时昭抖了抖,满头冷汗,原本就难看的神色越发惨败。
护犊子的时妙意一把抱住自己的大儿子,对沈云起怒目而视,张口就是喝骂:“沈云起,你有完没完?!昭儿他都这样了,你一定要逼死他才甘愿吗?!”但就算是喝骂,时妙意也时时刻刻记得压低声音,降低响动。
沈云起唇边扬起一个凉薄的弧度:“我?时女士,麻烦你认清楚了,眼前的这一切,难道不是你贪图不属于你甚至也不属于你儿子的东西,继而将你儿子逼入了别人的陷阱,最后酿成苦果吗?无论时昭最后是精神崩溃还是干脆死在这里,这些都不是我这个旁观者的错,而是你——时妙意的错。是你时妙意,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顿了顿,沈云起恶劣一笑:“不,说错了,不仅仅是‘儿子’,还有‘女儿’。时小姐,你的那对可爱的龙凤胎现在在哪儿?”
杀人诛心!沈云起这段冷静又恶毒的话瞬间就击溃了时妙意的心防。
时妙意双眼通红,咆哮一声就想要冲向沈云起,但二姐郁灵意和沈云起的母亲却死死拉住了她。
“冷静一点!你给我冷静一点!妙意!”郁灵意从背后用力按住时妙意,一手揽肩一手捂嘴,额上和手臂上因过分用力而青筋贲露,“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里吵?你们到底是想要闹什么?!你们是不是想要害死我们大家才舒服,啊?!”
云悦儿也是慌慌张张地上来想要分开二人,声音软弱而无助:“别吵了,别吵了大家都别吵了……云起,快来跟你小姑道歉呀!”
时妙意甩开了郁灵意捂住嘴的手,低声咆哮:“你难道没听到那个杂种在说什么吗?他竟敢这么说我?二姐你还拉着我?你到底是不是我姐?你到底是不是当妈的人?!”
郁灵意咬牙切齿:“不止是你跟你儿女走散了,我难道就没跟我老公儿子走散吗?甚至是你的好弟弟宋温都在刚刚断后的时候跟他女儿走散了,我们谁都不好过!”
“那你还——”
“但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懂吗?!现在我们的首要目标是找到出路,活下去!等离开了这里,你们爱怎么闹怎么闹,哪怕你们把对方弄死弄残,你看我会不会多说一句!”
说到小弟宋温,时妙意不由得扫向了血色房间的某个角落。
在那里,宋温年幼的女儿宋听雨正被她的母亲靳雨抱在怀中,母女二人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在角落默默落泪。
那是孩子,是比她的昭儿更小的孩子,甚至比她的时玉时玄还要小的孩子……
时妙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中的暴怒和疯狂渐渐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惶惶不安。
——事情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
而另一头,沈云起沉沉看着自己的母亲,声音是反常的轻柔:“妈,为什么你总是要我道歉?”
云悦儿被自己儿子的问题问得一愣:“因,因为云起你错了,当然要道歉。”云悦儿像是不知道怎么跟自己这么大的儿子沟通,又像是一直以来被保护得太好,所以年近中年还会为了一点小事而过分羞怯、手足无措,“云起,不是妈一定要说你,主要是……你怎么能这么跟你小姑说话?她是你的长辈啊!而且你还那样说她,她听了怎么会不难过?云起,乖,好孩子,去跟你小姑道个歉,”
“你总是这样,总是教我当一个好人,教我做人的道理,教我立身要正,才能活在世上无愧于心,但是——”沈云起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突然凑到云悦儿耳畔,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声音说道,“妈,您怎么就想不到这一点呢?作为一个私生子,一个婚外出轨跟人苟且生下的人,从他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永远不能做到‘无愧于心’。”
“我永远成不了你想要我成为的人。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没这个资格。”
“妈,您明白吗?”
霎那间,云悦儿的脸色惨白一片。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哪怕沈云起拉开了二人的距离,再度变回她记忆中那个乖巧听话、懂事纯白的儿子,她也忍不住对这个人生出阵阵陌生,以及一股连自己都不明白的恐慌。
——她引以为豪的乖儿子,怎么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他是在……是在怨她吗?
这一刻,云悦儿突然想到了很久以前的往事。
她想到了久远的过去里,大概是在她的乖儿子得知了他的身世,住进沈家老宅的那段时间里,她的乖儿子其实曾经非常叛逆过。
那段时间,他不但无视她这个处境艰辛的母亲,就连疼爱他的父亲都不愿理会,只每日里跟着那个叫沈寻的孩子后头跑,每天哥哥长哥哥短的,好像那才是他唯一的亲人。
但是原配的儿子和情妇的儿子又怎么可能真的成为亲密无间的兄弟呢?更何况他们还爱上了同一个人。
所以很快的,云悦儿就听到了两人为了贺行之反目成仇的消息。第二天,沈云起就病了。
他整个人都烧糊涂了,三天都没下床,而沈寻那个曾经在大家面前装得跟真的一样的“好哥哥”却扭头就上学去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云悦儿一人在家辛苦照料了沈云起整整三天,等待沈云起好不容易醒来后,她的眼泪瞬间就绝了堤,絮絮叨叨地责怪沈云起与自己的疏远,责怪沈云起不懂得自己的苦心。
“……你呀,就是年纪太小,太叛逆了,这世上除了爸妈之外,怎么可能还有别人真心对你好?”
“……爸妈这么担心你,结果你倒好,为着那个贺行之病到这种程度,你就那么喜欢他?”
“……还有你总是哥哥长哥哥短的那个沈寻,你病了三天,你看他不是一眼都没来看过你?偏你还总是为了他顶撞你爸,就连妈的话你也不听了……你知不知道妈心里多伤心多难过?”
云悦儿念叨了很多很多,但这个孩子一句话都没说,直到她出门换水时,他的声音才怔怔响起。
“妈,我是坏人吗?”
“我好像……是坏人啊……”
从那一天以后,沈云起似乎就变了。
从表面上看,他好像再度变回了以前云悦儿记忆中那个懂事贴心的孩子,但云悦儿却再没有见过他的朋友,没有见过他在阳光下开心大笑的样子,没有见过他和他的小伙伴们一块儿放肆胡闹的样子。
那时候,云悦儿只觉得是自己的孩子长大了,越发稳重了。就连四年前沈风不顾沈云起的反对,强行将他送出国时,他投来那个满含怨恨的冰冷眼神时,云悦儿也都以为这是孩子的叛逆期未过,可如今再想时,云悦儿却只感到阵阵凉意。
她想到了自己儿子在回国后的种种,她想到了这段时间沈风回家时的眉头紧皱,她想到了当白灵山旧宅里变故突生、沈云起抓过她的手就跑却与沈风擦身而过的那一刻——
云悦儿目光涣散,唇色发白:“你……你是……是……”是故意的吗?
这个乖巧懂事,在长大后从没有跟父母顶嘴过的好孩子……是故意在逃跑的时候抛下他父亲的吗?!
那竟然不是意外吗?!
做出这种事的……竟是她的孩子,是这个名为沈云起的孩子吗?!!
云悦儿冷得几乎要发抖。
但沈云却像是没有明白自己母亲的语意,只低垂着长长的眼睫,露出安静而害羞的笑意。
云悦儿有些喘不上气了,她张嘴想要尖叫,但——
嘭!!
巨大的砸门声蓦然响起。
那声音很远,显然砸门的“人”离这个卧室还有一段距离。
但卧室里的众人却都忍不住浑身一震,不约而同地闭嘴,目光纷纷投向沉重的红木衣柜,像是穿过那厚重的衣柜,看到了下头的单薄门扇。
噗通,噗通,噗通。
心脏的狂跳声在这一刻大得让人心慌,让人恨不得攥住胸膛这颗狂跳的心,令它彻底安静下来。
但——
嘭!!
又是一声砸门声。
远处的门似乎被暴力砸开了,但砸门的人似乎没有在这扇门后找到自己想找到的东西。
于是它很快换了另一扇门。
嘭!
第二扇门被砸开了。
嘭!
接着是第三扇门。
嘭!
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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