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南对自己在花园搭出来的这个“琉璃世界”非常骄傲,就算马刺史有两扇一层楼多高那么大的彩窗,也不如这四面花墙一个穹顶的漂亮。
只要是出太阳的日子,阳光就会在地上洒出一片五彩斑斓。若使人着白色或黑色缎、绡、纱质衣服列在其中,就像神仙中人一般。
这早上城阳到了尤家,先用学生之礼见了尤南,尤南自然固辞不受。寒暄过后,城阳主动问起花园里的彩窗,尤南是安心炫耀,所幸召来儿媳和孙女,陪同公主在“琉璃世界”里赏玩。
尤二夫人见城阳对彩窗十分满意,笑道:“杨家为接驾殿下,特特装点了一座别院,那里也有这个琉璃明彩窗,只图案不尽相同。”
城阳伸手摸了摸彩窗上的玻璃,确认这真的就是在帝京常见的琉璃、玻璃之属,道:“难为这个巧匠想出来,又有那么好的手艺造上去。只可惜‘彩云易散琉璃脆’,想送去京城,却是不能了。”
尤二夫人道:“这有什么,叫他们送造办法来,公主带了去,在帝京开窑烧两扇天高的窗来也不算事儿呀。”
城阳道:“是别人吃饭的手艺,就给了我,他可吃什么呢?真要这么个办法儿,倒不如在贡上里添这一笔,他得了钱,以后还愿意多想些好主意,本地呢,还可免些其他征耗。”
二夫人道:“公主好人才,倒为咱们费心想了这么多。若是别个做的彩
窗,公主说的就极对了。但是这一位和别人是不一样的,若有别的工匠来学,他会倾囊相授。若要问他‘别人学会了,你怎么办呢?’他就说‘我会的也不止这一件,想买的人也不止那一家,多一个人学得会,还多一个人能过上好日子,我正求之不得。’”
城阳笑了:“听起来,像是李园那位先生的口吻。我在他的书里看到了,和他切磋过,他就是这么说的。”
这是水泥和蜂窝煤那时候的事了,李咎对这种市场需求巨大、成本巨小、对改进民生有利的小技术放得很开,朝廷介入定了价之后,他就有求必应,随便别人去学,没有丝毫藏私的心。
二夫人奇道:“殿下好眼力,彩窗确实是李先生倒腾来的。起先老爷只拿了一个穹顶,四面墙上的花窗却是李先生知道我们老爷喜欢彩窗之后,叫人送来的。杨家的别院彩窗,也出自李园。”
这是正中下怀啊,城阳正在琢磨怎么把话题带到李园上呢,倒是二夫人主动提及,省了她的口舌。
城阳捏着手指算道:“说到李先生,我那时候还在京城,常看他们李园印的几种报刊以作消遣。就连这次来江南,也把我自己整理成册的李园杂学等刊物都带了来。算算日子,我拿到的最新的一册还是去年九月的事了,转眼都快过了一年,落下了好多呀。”
二夫人不疑有他:“巧了,李先生的杂学旁
收,我们老相公都看的。不仅看,还很喜欢,有多少期,老相公都一本不落都买了来。怕万一丢失找不着补,每期都买的三本。殿下想看,不如和我们老相公说,老相公自然舍得。”
公主有所好,好的又是自家特别擅长的,二夫人只当是一个特别好的结交公主的机会落在自家,高高兴兴的就要陪公主去和尤南说这事。
城阳假意推辞不过,半推半就的便去拜见尤南。
不过尤南可不像二夫人那么好骗。
起初城阳公主只说要一些书册去,尤南并没有觉察什么。但是当城阳说到“我在江南要住两三年,总不好一直劳烦尤师父。不如请尤师父告诉我哪里可以买得,什么时间可以买得,我自己找两个人,定期去李园买书册好了。”
尤南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直看得城阳心下发虚,才慢慢地笑着说:“也好。”
不就是想要个光明正大不引人注意的往返李园之间传递书信的理由嘛,这有什么问题?没问题啊。
李咎有个京城的笔友名叫“春溪生”,他又不是不知道。他知道,尤复也知道。只是他知道的比尤复这个傻儿子多一丢丢,他还知道春溪生究竟是谁。
多年前公主还没订婚时,常在京城走动,当时她用的化名就是“春溪”。
尤南虽然年纪大了,有些事还是记得的,只不肯说破。
不管怎样公主这次南下本就和李咎出的那个主意有关,城
阳想和李咎恢复书信往来,倒也情有可原。
尤南年岁上来,于些许小事反而放得更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就随城阳去了。
城阳顶着尤南含义不明的视线,硬着头皮,让喜晴收下了尤南的书童写的纸条儿,上头是地址、时间等信息,然后带着尤南给的近一年的李园的期刊,逃难似的从尤家离开。
城阳没有急着给李咎写信,而是拿着尤南给的书册,就着午后灿烂的阳光,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她喜欢李园的杂学,它不教人道德也不教人善恶,它就是最客观公正的道理摆在那里,不是约束,也不是教条。
城阳其实是有那么一点点叛逆的,若非叛逆,早年她不会假装春溪郡主在京城里走动,后来也不会接受李咎的建议认真考虑和离。
或者更早的时候,当她学着女四书,念着闺训的时候,她就在质疑,为什么女主内男主外,为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为什么女子就该相夫教子?因为天地乾坤自然之理么?放屁!
后来她又在思考,为什么她是人,喜晴也是人,其他宫女太监也是人,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喜晴等是奴婢必须无条件地放下自我和尊严,以主人的喜恶为喜恶,以主人的意志为意志?
到了婚后,她又在思考,为什么她的父亲,这个国家的皇帝,可以因为“他觉得驸马不错”,就把她和驸马撮合在了一起。
起初这些疑
惑没有那么有条理,是含糊混沌的,直到她和李咎有了书信往来,她从李咎的抽丝剥茧的梳理中读到了一切疑问的答案。李咎当然不敢直接说因为封建时代的生产关系就是如此,君权神授天下一统君臣父子的统治体系等等等,但是李咎给她解答到了最浅的一层,后面的更深的道理李咎也留了足够的空间让她去自行思考。
城阳一直以来是极有反骨的,只是她一直把自己的反骨压在了最底层,从未示人。她讨厌说教,讨厌规定她要如何如何才算是个好儿媳好妻子的金科玉律,因此她格外喜欢李园的不带任何说教性质的学说。
一加一就是等于二,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就是大小相等方向相反作用在一条直线上,能量就是守恒的……这个世界里只有“理”,没有“心”,城阳喜欢极了。
她捧着一本《百家杂学》,上面在解释“大棚”的基本原理,还写道李园已经在筹备搭建大棚,明年(也就是本年度)可以初窥成效。城阳看着书上对粮食产量的预测,不觉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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