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无比漫长,仿佛太阳一直也转不下去一样。
三九和幺娘早早地梳洗打扮好,给小莲也换上了新衣服,戴上一顶虎头帽。三人眼巴巴地张望着门外。等外面渐渐的有了欢声笑语,灯火的光芒举了起来,她俩便带着小莲来找李咎,眼里的意思很明白:想出门。
时近黄昏,天光微微发暗,略带金红色调的夕阳里,所有人都像被蒙了一层纱一样。
三九、幺娘都稍稍画了画眉毛,扑了层粉,三九还涂了一点点口脂。在朦胧的光线里,瑕疵、违和被遮掩掉,只剩下粉光融滑的脸,娇娇嫩嫩的,娇美可人。
“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李咎不由得念了两句词,在第三句时顿住了,弯腰从地上抱起小莲扛在肩上,“知道你们等不了,走。”
小莲被李咎这么一抱,像得了依靠一样,乖乖巧巧地抱住李咎的肩膀。纵使是亲生父亲也鲜少有这样亲近子女的,更别提将子女抱在身上了,除非是千娇百宠的掌上明珠,才能得到这样的关爱,大多数时候孩子们都只能牵着母亲的手,或者是被仆从抱着。
三九道:“老爷,还是我来。岂有烦老爷亲自劳累的?”
李咎挥挥手:“别看小莲个儿小,分量沉着呢!你抱着她走不了几步。我既然没有子女,咱们园子里的小孩儿就是我的子女。小莲头一个来,就是我的长女了。父亲抱着女儿有什么不可呢?且去。”
李咎没想到这话的潜意思,三九想到了,便控制不住地脸红起来。然而她又知道李老爷没有别的意味在,一时又有些羞愧,再被幺娘一盯,就更不自在起来,于是道了声谢,轻轻退后半步回到了人堆中间。
初三、十八、哑巴各提上一盏明角灯做照明,李家人浩浩荡荡地出门赏花灯了。
李园也挂着好多灯笼,大多是李咎翻出来的针刺无骨灯,少量几个是吴大郎做的本地明角灯和纸灯。
吴大郎的手艺很好,篾子轻薄匀称,扎的灯笼看着简单,却经久耐用。
不过这样的灯,本地好些人都会做。倒是李咎翻出来的无骨灯,花式繁复多样,别具一格,吸引了好些人在外面驻足。
不过,等李咎抱着小女娃,后面跟着两个娇美的姑娘出来,路人的视线就不可避免地被三九和幺娘吸引了。
甚至顾不上端详平日难得一见的美人,更没工夫喟叹几时青山县出了这么一位天姿国色的美娇娥,所有人的眼里都只有两位姑娘各俱特色的衣衫。
江南是最风流的地方,对美的追逐无分男女,对流行的向往深入灵魂。乍见从没出现过的新式裙子和新式衣衫,他们的第一反应:糟了,我落伍了,不曾穿得这个,我成了乡下土包子了!第二反应:我现在就要去做一身穿来!
三九起初有点畏首畏尾,想起李咎送这身衣服的目的,便将心一横,大大方方地任人端详自己身上的衣袂衫裙,却将披在头上的巾子撩在腮边,只露出一双美目顾盼。
幺娘倒是常抛头露面,可从没被人这样看着过。她下意识地牵住了三九的手,被三九牢牢反握住,这方觉得有了主心骨。
三九从幺娘湿滑冰冷的手心觉察到她的紧张,仿佛是鼓励她,又仿佛是鼓励自己:“别慌,想想老爷为什么要咱俩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来。你是多么胆大细心的姑娘,还怕这些?”
两个姑娘互相鼓励着,从广安街一头走到中间,一拐,就到了小城的主干道,灯海花海人海扑入眼帘,倒让两人把那点紧张暂时抛到了脑后。
正如李咎期待的,灯光满月和夕阳最后的一抹余晖里,三九和幺娘就是人群中最靓的两个仔。
因为李咎和哑巴人高马大,初三也是半大少年,有相当的武力威慑,这一路走来倒也平安无事。甚至有些想搭话的妇人也踌躇又踌躇着不敢上前,只敢偷偷地打量观察。
不过这两身衣服却像长了翅膀的鸟儿一样,很快就传扬的整个青山县的街头巷尾都知道了。
顶替幺娘“嫁”给木匠黄又八的余春娘也知道了这件事,并且生出了念头,想去亲眼看一看这两件“光闪闪如云霞虹彩”的裙子。
去年余婆子将幺娘卖了二十两还不知足,见黄又八仍愿意花十两“娶”媳妇,于是将长得相对不那么漂亮的春娘,嫁给了足可以给她当父亲的黄又八。
余春娘心不甘情不愿的,哭哭啼啼,进了黄家门。
黄又八刚讨老婆时还忍得住本性,余春娘哭了两日,见男人并不像传言那样喜欢打人,也就放宽了心。后来听闻幺娘第一天跟李咎就被剃了个光头,余春娘又高兴了起来:
她自己呢总算是离开乡下到了镇子里,不会是农妇了;现在住的屋子虽然很小,好歹是个砖瓦房而不是黄土茅草屋子;黄又八打不打媳妇,暂时好像看不出来,但是余幺娘那个讨厌鬼跟的老爷不是个好人,倒是板上钉钉的事。所以,不管怎样,她总是比余幺娘好命的。
余春娘高兴了没几天,因为县城里有活儿干,黄又八来到了县里做木工活,顺便把余春娘也带到了城里。
在李咎眼里很破小的青山县,在余春娘看来却是繁华的大都市。
黄又八刚来城里时领到了李园的活儿,天天肉、饭管饱,工钱也丰厚,拿到的钱就往家里收了起来。
余春娘因见县城里的人穿着打扮入时,过年更是要裁布做新衣,平时女眷往来,那些小媳妇大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心里不免嫉妒,甚至总觉得她们的言谈、神态都是轻视,都在看不起土里土气的她。
于是余春娘找丈夫撒娇卖痴要讨新衣衫穿。黄又八此时对余春娘正新鲜,手上的钱又多,也就答允了。
不想因为黄又八做事总是偷奸耍滑,因而李园打家具打了一轮,第二轮就不用他了。时近年关,一时没有别的活干,黄又八又舍不得离开繁华的县城回镇上,就带着余春娘继续在县城混着住。
余春娘见啥都想买,黄又八本来就是大手大脚惯了的,不几日,夫妻俩就穷得只能吃粥和咸菜了。
家境一穷,黄又八的本性就暴露了出来,气不顺了打媳妇,磕着碰着打媳妇,房东要房租还是打媳妇,路上被人看了一眼,他都觉得是在嘲笑他,回家还是打媳妇。
这日也是一样。
正月十五谁家不挂盏灯笼?余春娘买不起灯笼,就自己糊一个挂在门上,四邻八里就数她家这个灯笼最寒碜。
邻居家的姑娘们媳妇子邀请她去看灯,她多想去啊,远远看一眼都能瞅见大街上的灯海,更不提那些灿烂的烟花,多美!可是一看自己的裙子,她又羞于出门。
过年那会儿春娘刚换上新衣,也曾趾高气昂地在邻居家门口炫耀过。可是现在那些新衣、棉袄,都被黄又八拿去卖了换酒,她现在已经只有一条裙子可以穿了。就这最后一条裙子,还是隔壁婶儿看她穿着单薄的麻布裤儿冻得瑟瑟发抖,十分可怜,一时恻隐,将自己不要的旧衣服给了春娘一身。
这要春娘怎么好意思出门?她也怕被人炫耀,被人趾高气昂地嘲笑啊!
邻居婶儿劝春娘出去走一走,春娘摆弄着棉裙子说:“没有出门的衣服,我就远远看一看。”
不想这句话被黄又八听到了。黄又八才刚在酒肆赊酒喝,被掌柜排揎了几句,正在心里不快活呢,听了这话,只觉得春娘也看不起自己。于是本来就爱打老婆的人,这次又是酒兴又是发泄气愤,打得更加凶狠。
春娘身上旧伤还没好呢,又被黄又八打了几棍,觉察到这次好像和往常不一样,那门栓落在身上比以往都疼得多,仿佛能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似的,直吓得花容失色,慌不择路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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