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在 路 上

    人的整个一生其实只有循环往复的一天，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又循环往复地走在不同的“两点一线”上，发生这样或那样的故事。

    我小学阶段的“两点一线”，是由弄堂深处的家和村东的后溪小学连成的。

    小镇傍溪，街道小弄铺满了圆圆的鹅卵石，在光照下一闪一闪。我走在路上，总会看到她每天的每天，象个幽灵似地，走在这每一块鹅卵石上，悄无声息，似乎是漫无目的。

    她特别地喜欢围着小学校走，走过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地走着。

    小学放学了，孩子们背着书包，潮水样涌出校门口。

    一群特别调皮的孩子，放学了也不回家，紧紧跟在这幽灵似的她后面，一边追着一边齐声喊着：

    “疯子，疯子，疯子……”

    有个捣蛋鬼，捡了块小石子砸向她，砸中了她的头，血顺着她的脸往下淌着。

    她发现了孩子，孩子们跑着，她追着喊着：

    “孩子，我的孩子，快别跑，快跟妈妈回家！”

    她是多么希望在这群孩子里找到自己的孩子呀！

    可是，他的孩子夭折了。

    她从来都没相信过自己的孩子夭折了。

    我中学阶段的“两点一线”，是由铁道边的家和村南山岙中的后溪中学连成的。

    从小镇到后溪中学，虽然是走在田间的小路上，但有着上海人广东人福建人四川人等来自远方城市人的足迹。

    我对这些来自远方城市的人有个特别的印象，不管是后溪小学还是后溪中学都有很多大龄老师都还是单身，他们为什么不“男大当婚”？

    有个教数学的黄老师是个上海资本家的后代，手风琴拉得一流的好听。他没娶老婆，跟我们班的一个女同学走得很近。

    小镇也传开了黄老师与这女同学的风流韵事：他每次从上海回来，都会给这女学生带来许多时尚的用品。其中有当时乡村人从没听说过胸罩。

    女学生不知黄老师送给自己的胸罩怎样穿戴，黄老师就亲自帮她戴上了。

    因风言风语太盛，学校领导就找了这戴胸罩的女学生谈话，可她当即骂了领导：

    “乡下人没文化，口无遮拦乱说话，难道你就信了那些谣言？！你若是因听信谣言，怀疑我和黄老师纯洁的师生关系，只能说明你这当学校领导的太没水平了！”

    这女学生死不承认自己与黄老师有什么不正当关系，学校也拿黄老师没办法，他照样教着书，给同学们上数学课。

    小镇还传开了周老师与他的一位女学生的风流韵事：有一天，周老师发现这女生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就叫她到他房间的床上休息休息，跟她说：

    “你到我房间喝杯热乎乎的开水，再睡上一觉，人就舒服了！”

    这是个听话的女生，既然周老师这样吩咐自己，就接过了他递给自己的钥匙，离开教室去他房间睡觉去了。

    因风言风语越传越难听，学校领导就找了这去周老师房间睡觉的女学生谈话，她当即哭开了：

    “那节课上，我去了周老师房间睡觉，很快就睡着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房间的，当他也睡到床上，紧紧抱住我时，我才吓醒过来了。呜呜……”

    为人师表，怎么可以如此下流呢？！学校了解到情况后，立刻对周老师作出了周格处分。周老师再没书可教了，对他进行了劳动改造，从一个拿粉笔的人成了拿锄头天天下地劳动的人。

    我在铁道边的家去村南山岙中的后溪中学这条路上，来来去去走了四年，二年初中毕业又二年高中毕业，学了语文数学基础课外，还有农业工业基础知识（那时教育精简，将生物、物理化学分别归结为农业、工业知识），大约缺师资力量的缘故，没有历史地理课。

    我想，我若是在这四年中学学习中，能重视历史地理知识，学校不教就自学起来，那么我会在后来高考恢复时报考文科，就会拥有一个与现在完全不同的人生！

    我高中毕业窝在家阶段的路，是由沙滩到火车站月台头上的堆沙场连成的。

    在这路上，我遇上了小巽，与她一前一后，各自趴在平板车的手柄上，像头黄牛那样搬运着黄沙。

    我与她好过，但又各分东西了。我想，我与她若是不分开一直好下去，当她变成很有钱的大老板时，我会是怎样的一种生存状态呢？

    我上山下乡阶段的路，是由知青点与农业生产劳动连成的。

    在这路上，我遇上了雨娣，是我的笛声让她感动了，她曾向我表达过她美好的情感。当时，我若是不怕农村的艰苦，与她共同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那么，我如今会是怎样的一种生存状态呢？

    如今，雨娣在那绿水青山中，已有了自己的别墅自己的车子，是一位农家乐的老板了，生意红红火火。

    我读大专的路，是由教室与课程连成的。

    在这路上，我学习了我一辈子都始终没用上的高等数理化工业英语，还有一大堆与工作实践完全脱离的专业理论课。说什么“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怎么一辈子都没看到数理化对自己的重要作用呢？说“学好生意经，走遍天下都不怕”还差不多，倒是挺符合现实的。

    我工作阶段的路，是由再生家庭与化学怪味连成的。雨娣一辈子都呼吸着“天然氧”的清新空气，而我呼吸着要么是味道怪怪的空气，要么是黑黑的煤尘，要么是黑黑抛光下来的铁粉尘。

    我的人生，切换着各种场景，一路走来，现在只剩下小区范围内乌溪江边的那段路了。我坐着躺着累了，就会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地走。

    像我这样只剩下这段最后人生路的人，几乎占据了整个小区。

    我在路上，看到了原工大的中文副教授，他可是“桃李满天下”的人啊，现在就孤伶伶地一人在路上慢慢移动着苍老的步子，目光越来越迷茫了，就连他曾引以为骄傲的俩儿子，早在总厂篮球队激烈的比赛中，先后突发心梗离他而去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定是他一生中至痛！

    我在路上，有些时候没见到原工大的中文副教授了，经打听才知，他去天堂找他那俩心爱的孩子了。

    在小区范围内乌溪江边的这段路上，我常常看到一位后溪老乡。他是从一个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

    也许他习惯了工作期间的高谈阔论，现在再没人被他召集到一块听他发言了，就很难耐得没有听众的寂寞，一天到晚就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希望找到他精神上需要的聆听者，刷存在感。

    但兴许人们在工作期间听厌了领导的高谈阔论，再也不想听到这样的声音了，远远见到我这位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老乡就敬而远之了。

    人生之路真的很短，也就从早到晚从睡到醒那么长。睡着时，回到了昨天，是往事的种种画面；醒来，就有了新的一天，面对的是各种各样的艰难和烦恼，面临着或这样或那样的挑战。

    生有千难万苦，死则一了百了。

    我忽然想起生有一种烦恼，一种《同睡，睡出的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