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两点一线

    化工城里有将近二万名职工上班，每当早晨旭日东升时，宽广的中央大道就人流滚滚川流不息，2008年前是自行车流，慢慢成了摩托、电瓶车流，2012以来已是以小车车流为主了。化工城的大马路有时也不可避免地堵了，只不过堵得没大都市那么厉害罢了。

    化工城是一座不夜之城，机器无时不刻不在“隆隆”轰鸣，滚滚浓烟无时不刻不在天上画出朵朵乌云。化工岗位不可避免地气味怪怪的，且噪音不绝于耳。那些守在机器边乌云下的人们并非是八小时工作制，上班上的是三班倒，白班、小夜班、大夜班倒着上，无时不刻地守在乌云下机器边操作。

    当然也有只上白班的，那些办公大楼里的人、还有机械厂和每个分厂的部分岗位是用不着三班倒的，最多偶然加个晚班。我所在的建设厂也都是上白班的，不会被三班倒打乱人生的生物钟，也许化工城上班族的最大心愿就是：只上白班，不倒班。

    一般来说，能有上白班福份的人，一是当官的和官的亲属；二是靠走关系或拉关系，受到特殊关照的人；三是本来就是命好的人。所以象机械厂那样全是上班的单位，各个分厂的上白班岗位，更有坐办公室的人，那大致是有些背景的人。

    我也是个有上白班福份的人，靠的是上过大专，列入国家干部编制内，大小算是个干部，嗯嗯！

    我老婆的姐夫曾是个工段长，握有让谁不再倒班的权利，后面就有这个那个年轻女职工追在他的屁股后，百般的讨好巴结他，目的只有一个：不再倒班，从此上白班。

    有个不寻常的中午，大家午餐后趁短暂的午休甩了几把扑克，不巧被前来视觉的化工部领导看到了。领导对此事件进行了严肃的问责。

    我老婆她姐夫就被免责了，待岗了。这也好，他终于脱离了面临出轨的危险。后来，也不知我老婆她姐夫有什么法道，竟然带着老婆儿子去了上海老家定居了，把户口从远方迁到了上海，他从上海去了远方，又回到了上海。

    我的丈人是个南下干部，打完仗后，他本想归土还田回山东老家陪老婆的，但组织上不同意，给他介绍了一位杭城破落大户的小姐，他只有听从组织与老家老婆离婚，娶了我丈母娘，在省城政府部门上班。后又听从组织，来到化工城工作，把老婆孩子全从省城迁到了化工城。我丈母娘说，她一家在省城过得好好的，是被我丈人骗到这山旮旯来的。

    后来，我丈人曾有过一次调回省城的机会。家人知道又可以当回省城人了，都很高兴，丈母娘就特地烧了一菜很丰盛的菜，请来要好的同事再最后聚聚。席间喝酒喝到正高兴时，我丈人说去去洗手间就回。可我丈人这一去好久都没回到席间，有人去洗手间催他快回时才发现，他摔倒在洗手间中风了。

    从此，我丈人想上班也上不了啦，仗打完了，班也上完了，终日呆在家里，我丈人觉得太无聊太难受了。后来我也有过类似的感受，人生最难熬的不是工作压力大，而恰恰相反，最最难熬的是无所事事。

    我丈母娘说，你不是说要写一部回忆录的吗？现在不是正是时候吗？我丈人一听，才重又振作起来，人生总算有所寄托了，每天又按上班时的作息时间，日复一日地笔耕不止，大约写了十年光景，用文字记录了自己的一生。

    然后，我丈人要我们帮他投稿到某一出版社，接着，我丈人就天天盼着来自出版社的回复。当我丈人接到来自出版社的退稿信时，他就眼前一黑躺倒了，从此再没睁开眼站起来。

    我丈人这一走，他的妻子和孩儿就完全失去了回省城的希望，从大都市人变成了化工城人，也只有两点一线，活一天就在这个地方上班拿工资谋生一天。

    我妻她姐在跟丈夫迁往上海前，一直在液氯车间上班；我姐她弟在造气车间上班。这两个车间都曾发生过爆炸事故。所以，每当厂区传来不明巨响，又恰巧她姐她弟上着班时，家里人就会很紧张，心中的担心满满的。所以，家里人一直在暗暗走关系，希望她姐她弟能调离那可怕危险的岗位，从此不再三班倒，能坐进办公室或其它好岗位上白班。

    液氯车间有个叫燕萍的美女，追她的男生可以编成一个连，她经过深思熟虑，最终把目标锁定成两个男生，决定两选一。那么究竟该跟那个正式交往呢？

    这两个男生都是车间办公室的技术人员，一个是出自职工大学，是化工厂自行培养出来的；另一个则是出自名牌大学。

    阿黎，原是跟燕萍一起倒班的工人，后来考上了职工大学，离开了倒班岗位，学成后调到了车间办公室当技术人员。

    阿黎总爱往车间跑，和燕萍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跟她讲安全防护知识，如何安全操作，如何穿戴防毒面具保护自己，如何处理事故，如何安全撤退什么的。

    阿黎建议燕萍去电大学习会计专业，说这液氯岗位并不适合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待学成后就可当个会计，离开这里了！

    阿黎因又懂理论又实践经验丰富，技校要调他去当老师。可阿黎没去。燕萍说，你傻呀？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可以错过？人家是想逃，逃不掉啊！你能逃掉，你不逃？

    阿黎“嗨嗨”笑道：“要逃，也得先等你逃掉后，我再能逃！在你逃掉前，我得留下来保护你！”

    魏大，则是国家分配来的名牌大学生，虽然非常嫌弃液氯车间，非常嫌弃化工厂，但他暂时也没什么路什么办法逃离这让他不愿呆的地方。

    魏大总是抗拒跑车间，虽然领导常常在会议上要求管理人员多去生产一线，但他才不理这一套呢！

    燕萍跟魏大在一起时，总是听他大发牢骚，一大堆嫌弃这个地方和人的话，说自己恨不得立刻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

    那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忽然漫天灰蒙蒙的，空气散发出一股怪味。

    不好！出事故了，发生氯气泄漏事故了！

    魏大象个兔子，第一个跑掉，远离了车间，远离了泄漏点，远离了那会要了人命的地方。

    阿黎则马上戴上防毒面具，穿上防护服，全副武装，第一时间赶到车间，找到燕萍，检查她防毒面具防护服是否穿戴准确，然后指挥引导燕萍等操作工们安全撤离事故现场。

    等燕萍等操作工安全顺利撤出事故现场后，阿黎又投入到了事故抢险中。

    事后，燕萍问阿黎：“你不怕死啊？”

    阿黎“嗨嗨”笑道：“假如大家都怕死，事故谁来处理？你放心，我很懂安全防护的！”

    发生泄漏事故后，魏大工作更不安心了，拼了命跑关系，总算达到了逃离液氯车间的目的。

    魏大调离液氯车间后，加紧了追燕萍的步伐，天天晚上往燕萍宿舍跑。

    燕萍不胜其烦，下了逐客令：“行了，你以后不用再来烦我了！你不是嫌弃我们车间吗？你还来找我干嘛？”

    魏大不死心，强调说：“我是嫌弃液氯车间，可我喜欢你啊！”

    燕萍反驳道：“既然你喜欢我，为什么自己先逃掉了？为什么不帮我逃掉？”

    魏大说：“我不正在想办法跑路子吗？总有一天，我会帮你调出那鬼地方的！”

    燕萍说：“不必了！你走！从此再别来了！等会阿黎就来我这了，他天天都在帮我学习！”

    后来，燕萍电大毕业后，调离了液氯车间，组织部安排她去了一个好单位一个好工作，嫁给了组织部领导的儿子。不久又调离了化工城，去了大都市工作。

    一般的化工城人，总以为能上白班就很好很幸运了，但随着时代的不断进步，随着自主择业、人才流动，有越来越多的人不再安于现状，向往着外面精彩的世界，远远离开化工的气味，远远躲开高高烟囱升起的有毒烟雾，追求更好机会谋求更幸福的人生。

    我们办公室分配来一名来自大都市的大学生，一直不安心工作，处处与领导唱对台戏，让我很不理解。有一次，他请了二天假，可一星期都没来上班。我是个非常珍惜工作的人，就很为他担忧，超过假期还不来上班，那就是旷工啊，若是因此被厂里开除了怎么办？

    这大都市来的大学生再上班时，果真就面临厂里将对他作出处分的窘境了。我很替他着急，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大都市来的大学生倒是很坦然，他说，是学校把他分配到这个地方的，而他根本就不想来这个地方的，他迟早是要离开这地方的，就是要让这里的领导不喜欢他，若是被领导喜欢了他就很脱身了。果真不久，这大都市来的大学生离开了化工城，回到了大都市去。

    等到我女儿这代人从大学毕业后，很少再有人想回到化工城工作的，有越来越多的化工城人去了大都市寻求人生的更大舞台和展现自己的机会，还有很多化工城子弟去了国外工作定居。我女儿也象他（她）们一样，现在大都市工作发展。

    在我女儿考进省会城市某座大学时，我没能力给她在那城市买什么房子。女儿大学一毕业就回到了家里，重又把户口迁了回来。

    我跟她说，你回化工城来干啥？化工城的天是灰蒙蒙的天，高耸入云的大烟囱虽然每时每刻都试图将高温高压高毒化工生产所形成的酸气碱雾毒素排向天空，但总会遭到了上天的威严拒绝，又把它压回了地面。

    治理跑冒滴漏，建立无泄漏花园式的工厂，这仅仅是一个忽悠人的美丽谎言。在化工城工作和生活，你不可能喝到甘甜清洌的天然水，不可能呼吸万里晴空中绿树森林所散出的清新空气。这水总是带有一股浓烈的漂白粉味，还有你未知的某种污染毒素；这空气真是酸甜苦辣味味俱全，最可怕就是那带有甜甜味儿的VC气体，它是一种可怕的致癌物质。

    化工城是个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你离开它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也别踏进这块土地了。你老爸老妈将被它吃了已成定局，但我决不甘心下一代也深受其害。你要去最适合人类生活的地方定居，比如广西巴马，比如海南南山，比如江苏如皋。

    早在女儿上大学前我就试图与她探讨：世间怎样的女孩算是最幸福的女孩呢？

    在我的心目中，她是我远在中学时，班里那个在全学校唯一有福气穿上绿军装的女孩。那么，她的幸福又在哪里呢？就在于她穿上了绿军装，就等于有了一种幸福人生，就等于有了铁定的美好前途。就好比歌星韩红，还有孙悦等等等等，假如当日她们与参军无缘，也许就不会有今日的无限风光。我相信，象她们这样的幸福女孩又何止于千千万万呢？

    我非常希望我的女儿也成为这千千万万幸福中的一员，也是那穿上绿军装的一个女孩。所以，在我女儿的成长过程中，我常常会有意和无意地跟她说，长大了就去做一个穿绿军装的女孩！说着说着，女儿就将面临高考了，我又积极向女儿建议，去报考军校！

    可女儿却不以为然，很干脆的回绝我：“不！”

    她说：“别提当兵，单那军训就够恐怖的了。”

    她说：“刚进中学军训那会，教官让他（她）们天天在七月正午的流火下立正站定。好些同学当场就昏倒了。我也就差那么一点点，险些就站不住了。假如考进军校，还不是自投罗网？还不是没昏到去找昏倒？”

    我说：“嗨，你就是娇气啊！吃点苦与美好前途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年轻时，就是苦于当不了兵啊！若是能参军入伍，别说是昏倒，就是牺牲，我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女儿说：“虚伪！唱起高调来啦。”

    我说：“怎么可能？我这一辈子都没唱过高调，平民百姓一个，哪有那资格？”

    “这就怪了，什么道理？你说来听听看！”

    我说：

    “你们这一代，上无哥哥姐姐，下无弟弟妹妹，是父母的唯一骨肉，小皇帝，娇生惯养；而我们那一代就不同了，家庭低收入但多子女，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看到父母有太多的难处。

    然而，不管是你们这一代还是我们那一代，长大后所面临的谋生课题是一样的。不怕“昏倒”，准备牺牲，不等于就会“昏倒”，就会牺牲。因为，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会遭遇很多风险，特别是刚刚步入社会自谋生路，更须有一种思想准备，一种潜意识里的勇敢。

    我跟她说，虫，行动迟缓凝重，目光短浅，思维呆板，后知后觉，生活的空间极其有限；龙，则云游四方，见多识广，先知先觉，生活的空间和舞台都很大很广阔。老爸要你将来成为一个让我骄傲的准龙女！”

    我跟她说：“老爸要你做个有能力的人！”

    话说什么叫有能力的人？有能力的人总在寻找“我的财富在哪”？然后每天想的总是让别人为自己干点什么。而没能力的人呢，总在寻找“我的工作在哪”？一生受制于人，一生都在为别人工作，想的是“天上掉馅饼”，梦想“一夜暴富”。

    女儿听了我的话，非常郑重地告诉我：

    “老爸，我不会让你失望的！”然后背着她的笔记本电脑出发了。

    我望着女儿离开化工城的背影，心里充满了庆幸和对她祝福！我看到早晨八点钟的太阳也让她充满了光辉和希望！

    我傻傻地站在那，这时有个熟人路过问我：

    “《你吃过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