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肖府祠堂内。
金丝楠木香案台上,灵位牌井然有序地排列着,上至肖家老祖宗,下至不幸夭折的肖家小儿。香案台下,锦衣少年懒懒地横卧在两个跪拜垫上,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将苹果送到自己的嘴里。
角落里的檀香飘着袅袅雾气。
“嘎嘣”一声,少年一口咬下大半边的苹果,抖着双脚细细品味苹果的甘甜,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
他正吃的欢,忽听得外头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
他忙不迭地直起身子,将还未食完的半边苹果放回香案供品上,摆正。他用手指点了些香灰,轻轻涂在眼底,等抹均匀了才双手合十,敷衍地朝着灵位牌拜了拜,嬉笑道:“老祖宗们,见怪莫怪、见怪莫怪啊。”
说完,他眼疾手快地将跪拜垫分开,选了一个垫子直直地跪了下去,垂下头。
肖廷枫和杨氏踏进祠堂时,恰巧看到这么一副画面。清秀少年身型笔挺地跪在灵牌前,低垂着头,脸色凝重又憔悴,眼底泛着淡淡的暗色。
见到他们,肖湛有气无力地唤道,“爹,娘。”
肖廷枫哪里见过肖湛如此模样,心疼的不得了,对杨氏道,“这都跪了三日了,总够了吗?”
杨氏沉着脸未开口。
肖廷枫以为她心软了,作势要去扶肖湛,不想杨氏沉声道,“不准起来!”
肖廷枫的手顿在半空中,讪讪地缩回手。肖湛瞄了他一眼,趁杨氏不注意朝他吐吐舌头,肖廷枫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杨氏缓步走到肖湛面前,黑着脸问肖湛:“你可知错?”
杨氏长着一张温婉秀美的脸庞,周身却散发着不甚相符的清冷气场。
肖湛在心中斟酌一番,乖巧的颔首:“知道了。”
杨氏问:“错在何处?”
肖湛答:“不该惹娘生气。”
寥寥数语,祠堂内寂静下来。肖湛瞧着杨氏越来越阴沉的脸,心想自己又说错了话?
他还未想出个所以然,只听得杨氏强压着心中的怒气,质问道:“你在祠堂跪了两日,便只想到这个?”
肖湛不假思索地颔首。
杨氏温婉的脸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怒气,肖廷枫见状,忙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又不是多大的事,就别折磨孩子了。”
话刚出口,肖廷枫自知此番失言了。
果不其然,杨氏厉声道:“都出人命了还不是大事?!莫不是叫他亲手杀了人才算大事?”
闻言,肖湛不由得轻声嘀咕,“又不是我叫她去投井的。”
杨氏见他不但没有丝毫悔意,反倒视人命为无物,怒声道:“你还敢如此说?!”
肖湛从小被肖廷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母亲杨氏虽严厉,但也从未像如今这般狠心,叫他在祠堂跪上三日。
想他肖湛怕过什么,若不想惹杨氏生气,他怎会心甘情愿被困在这清冷的祠堂。
足足三日!
谁知,此番杨氏不仅不心疼他两日未安寝,反倒将莫须有地罪名按到他的身上。
肖湛心中的怒气亦油然而生。
他心道,左右也是挨骂,我又何必忒傻地跪在这。
如此想着,他径自起身,不以为意道:“我又没说错,是她自己痴心妄想爬上我的床,我将她踢下床有何错?我又怎的知晓她那般禁不住嘲讽,她投井与我有何干?如今我都在这跪了两日,肖家的老祖宗们可都在这看着呢!可要心疼死我了!”
“湛儿!”肖廷枫不满道。
另一边,杨氏被他嚣张顽劣的态度气的直发抖,颤着指尖指着他,“你!你还不与我跪下!”
“我不!”
杨氏气极,疾步绕到香案后面,再出来时,手上拿了一根藤鞭。
肖廷枫见此阵仗,心中大叫不好,赶忙抱住杨氏,对肖湛使眼色:“还不快走!”
肖湛见到杨氏被肖廷枫绊住了手脚,嘴角咧开一抹笑容,一溜烟的推门跑出了祠堂。直到没了肖湛的身影,肖廷枫方才松开杨氏。
杨氏被两父子这么一气,眼泪簌簌地落下。
肖廷枫最是见不得杨氏哭,心疼地为她抹泪,叹息道:“淳儿,你这又是何必?湛儿尚小,等大些自会收敛脾性,你急什么呢。”
杨氏在一旁圈椅上坐下,红着眼睛看肖廷枫,“还小吗?这都十九了!”
寻常人家的十九岁都娶妻生子了。
肖廷枫劝慰道:“这样吧,改明儿我再请个先生来好好教他,你也莫要过于担忧,都道龙生龙凤生凤,我们的儿子怎么样也不会差了人家去。”
说起教书先生,杨氏又是一阵心塞。
才刚开春,自动请辞的先生已经有两个了。这南阳镇笼统也就那么几位教书先生,哪里还有肯教肖湛的。
肖廷枫知她所忧之事,说道:“这次我去晋城请,定能请到满意的先生。”
杨氏一声叹息漏出来,对肖廷枫道:“老爷若再这般宠着湛儿,怕他将来更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肖廷枫拉起杨氏的手背拍了拍,笑道:“他是我的儿,我自然是要对他好的。”
闻言,杨氏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肖廷枫,动了动嘴唇终是没再开口。
另一边,肖湛出了祠堂,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才踏进院子,他就瞧见自己的贴身小厮阿奈托着下巴倚在门槛边打瞌睡。
此刻的肖湛憋了一肚子气,抬腿就是一脚。阿奈在睡梦中被人踢翻在地,正想破口大骂,不想映入眼帘的却是肖湛似笑非笑的脸。
他打了个激灵,忙不迭爬起来谄笑道:“少爷你回来啦。”
肖湛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哼道:“你过的倒是舒坦。”
阿奈心中叫苦不迭,脸上陪笑:“哪能啊,少爷是不知晓,您不在这两天,阿奈是吃不下睡不着,天天忧心您在祠堂受凉受饿,可夫人他——”
肖湛可不愿听他说这些奉承话,摆摆手打断他,径自入厢房,阿奈忙不迭地跟上,给肖湛端茶递水。
等肖湛脸色稍有缓和,阿奈才试探着问道:“少爷累么,阿奈给您捶捶背。”
不等肖湛回话,阿奈就开始给他捏肩松背。
肖湛往嘴里塞了几粒葡萄,漫不经心道:“欧阳祁和喻子然那两厮有没有来找我?”
阿奈如实道:“来过一次,听说少爷被关在祠堂便走了。”
肖湛“嘶”了声,不悦地抬眸瞪他:“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把这事告诉了他们俩?”
不长眼的东西?……
阿奈面露难色,犹豫半晌才轻声道:“……是夫人。”
“……”
肖湛吃了些瓜果,精神头又好了起来,他对阿奈道:“把我的蛐蛐王取来。”
闻言,阿奈的面上又有些为难,松了手站到一旁,局促道,“那个少爷……您的蛐蛐王被夫人拿走了,夫人说……”他吞吞吐吐,终是把心一横,闭着眼快速的念道:“夫人说,玩物丧志,以后不许少爷再跟喻少爷和欧阳少爷斗蛐蛐!”
说完,他闭眼缩着头,等着肖湛朝他出气。
可半晌,肖湛皆未动作,他不由得睁开眼看肖湛,只见肖湛吊着眼尾盯着自己。
阿奈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背脊往上蹿。
果不其然,肖湛长腿一伸,将他踢了出去,“笨的跟猪一样,我娘拿走你不会给我偷回来?!”
阿奈从地上爬起,哭丧着脸正要出去,肖湛唤住他。阿奈凑过去等他吩咐,只见肖湛趴在桌子上,手指轻敲着桌面,淡淡道:“你去问问这府中谁与芍儿要好,帮我打听一下她的身世。”
芍儿,便是前两日投井自尽的丫鬟。
阿奈心中惊奇,脱口而出,“打听芍儿干嘛啊?左右少爷又没害死她。”
说完他就后悔了,抬眸一看,肖湛果然偏着头似笑非笑盯着他,半晌挑眉道,“阿奈,要不你来当少爷,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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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日落西山,星宁居就会打烊。
叶落秋卷起袖口手脚勤快地收拾锅碗瓢盆,叶青山在旁发面剁肉,为明日的早市做准备。
等收拾完一切,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南阳街头一排被点亮的红灯笼,随风打转。
叶青山锁好门,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热闹非凡的南阳街市。
两旁商铺的店家大多是熟人,叶青山笑着打招呼,叶落秋跟在他身后乖巧的唤人。
叔叔伯伯婶婶姨娘,统统唤了一遍。
走了一阵,叶青山在水果摊前停下,挑挑拣拣地选了几个苹果。这时节并非苹果旺季,故而价格不菲,但他咬了咬牙,仍是买了五六个。
谁叫他的儿子叶寒星喜欢呢,便是再贵也是值得的。
想起叶寒星,叶青山满是疲惫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些欣慰之色。
去年,不过十五岁的叶寒星接连通过了县试和府试,成了方圆百里有名的童生。虽然今次院试落第,可童生名头总归还是在的。
叶家世代为农,如今叶寒星成了童生,简直是叶家祖坟冒青烟了。
如此想着,他果断的付了银子。刚想唤叶落秋走,却看到她正望着不远处的玉石斋,眼神一闪一闪。
叶青山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那间有几个妙龄少女言笑晏晏地在挑选精美的首饰。他收回眼神看身边的叶落秋,只见她穿着一身粗布旧衣,一头乌黑的秀发只用几根发带草草挽了个发髻。
可便是如此,她仍比那些打扮的花枝招展地少女要美上几分。
叶青山垂眸看了眼手里的苹果,手下意识的往腰间摸了摸,狠了狠心,对叶落秋笑道:“阿秋,今日生意不错,爹给你买样东西。。”
叶落秋正在瞧那妙龄少女手上的花灯,闻言看向叶青山,不解道:“买什么东西?”
叶青山但笑不语,拉着叶落秋往玉石斋走去。叶落秋立马知晓了他的意思,拉住他,解释道:“爹,我不喜欢这些个东西。”
哪会有女孩子会不喜欢首饰,叶青山只道她舍不得银子,凑到她眼前神神秘秘地说道:“爹有银子。”
他佯装板起脸不悦,“你是不是瞧不上爹送你的东西?”
叶落秋哭笑不得,“爹说哪里的话呢。”
叶青山见她服了软,带她去玉石斋挑了一支海棠珠花步摇,足足花了半两银子,把叶落秋心疼的肝儿都颤了,连连要将簪子从头上取下还给老板。
叶青山按住她的手,取了半两银子给老板,拉着她出了玉石斋。
直至走的老远,叶落秋仍在心疼银子,叶青山却是喜滋滋地打量她,半晌感叹道,“我们阿秋真是个俏姑娘。”
叶落秋被他打趣的小脸一红,嗔怪道,“爹!”
见状,叶青山不再打趣她,两人一道回家。可才走了一阵,叶青山就停住了脚步。
叶落秋发现叶青山未跟上,疑惑的转身,却看到叶青山微弓着背脊,一只手捂着心口,面色微恙。叶落秋赶紧上前扶住他,担忧的问道:“爹,你怎的了?”
叶青山深呼了几口气,方才觉得舒服些,他摆摆手道:“就是忽然觉得胸口有些憋闷,现在好多了,没事,走吧。”
叶落秋不甚放心,建议道:“爹,我陪你去瞧瞧大夫吧。”
叶青山看着她忧心忡忡的脸,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爹这是老毛病,不打紧的。”他看看天色,说道:“估摸着明日要下雨了吧,老毛病又犯了。”
说罢,健步如飞的往前走。
叶落秋见叶青山身手矫健,方才压下心头的担忧,小跑着跟了上去。
在天色完全暗下前两人才到家,叶青山率先跨进院子。叶落秋在院门前停了脚步,取下了头上的步摇,从怀里取出一方娟帕,细细地包好步摇,塞回怀中。
这才跟着叶青山的脚步进了院子。
叶青山进了院子后径自去了里屋,叶落秋朝偏厅走去。
这时间赵氏大抵已经做好了饭菜,若是去的迟了,怕又得挨骂。
可脚还未踏入偏厅,便听到里面传出女子的抽泣声,继而响起妇女沙哑的声音,“阿宁莫要伤心,祖母定会为你寻一户好人家的。”
那是祖母叶周氏的声音。
可谁知,她的话才出口,里面女子的抽泣的愈加厉害了,另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带着埋怨,“娘,这方圆百里哪还有比陈佐郎更好的人家啊。虽说他家境不好,但左右是个秀才,来日再考个功名也不是不可能。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若想找个再好一些的,那不是痴心妄想嘛!”
这是二娘赵氏的声音。
叶落秋站在偏厅外,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进屋。
她听的出来,偏厅里那位在低泣的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叶寒宁。
踟蹰间,她听得周氏叹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今陈家托人来求娶的是阿秋,我们又怎的好开口将阿宁往外推呢,没的丢了阿宁的面子不是。”
此言一出,偏厅内的叶星宁呜咽的哭起来。
而偏厅外的叶落秋,脚步一顿,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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