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父母家出来,迈克罗夫特没有管弟弟的去处,而是马不停蹄地赶往白金汉宫。今天是他答应安德利娜讲德文的日子,本来下午他就该抽身过去,无奈西敏宫政务缠身,晚餐又是早就答应了妈妈的,因此只好托人向他的小公主说明情况。但他并没说自己不去,因为他知道安娜一定会等。
过去的那些年里,有多少次当他比上课时间晚到一些,或者因为执行任务而爽约之后,他都会看到在城堡那高高的凸窗边,坐着一位苦苦守候的少女,她的金发泻在窗台上,或迎着夕阳,或迎着朝霞,她的目光是那样充满希冀而平静,她在等待中充满期待,她相信他一定会来,所以她日复一日的等。
每当那些时刻,迈克罗夫特包着一摞书籍从马车上走来下,他会下意识仰起头,望向那扇窗户的方向,或者冲她笑一下,或者只是点点头,然后他就能听到遥远的上方传来那轻盈的欢呼。安娜会迎着他跑下长长的楼梯,金色的卷发随着她雀跃的动作像波浪一样跃动,她快乐的笑声比湖边的鹿鸣还好听,她提着自己色彩明亮的裙摆,向他飞奔而来,嘴里喊着他的名字,总能惹得整个城堡都看向他们。
他总会一边责怪着让她收敛声音,一边又像安抚小动物那样摸摸她的头发,由着她一蹦一跳地绕在自己身边叽叽喳喳地讲着最近发生的事。
“好了,我们开始上课了。”
当他坐到书桌前,摆好书本和为人师长的架子,他总是会两手交叉放在面前,强行按下那些自己心里也飘荡着的快乐,收敛出严肃的神色,以提醒坐在旁边的人不能再笑得那么雀跃。
安德利娜总会忙不迭地点头,但脸上的笑容却好像收不住似的,唇角几乎咧到耳朵根,“我知道,福尔摩斯先生,今天我们将法律文件书写!”
他勾着唇角点点头,慢慢翻开自己手边的书。
安娜是个很好的学生。她学东西很快,很有灵性,知道自己该如何丰富知识结构,也很有求知欲望,而迈克罗夫特最主要的作用其实不过是教会她如何合理使用自己的大脑。
教一个这样的学生让人很容易有成就感。尤其是她又那样崇拜他,那样依恋他。
迈克罗夫特起初对这样的一片孺慕之情也十分受落。他喜欢低头看着对方那对明亮的眼睛。那里面半点的污浊也没有,充满了对这世界的好奇和善意。那是些他几乎已经快要忘记的东西。如果没有安娜,他的世界早已被铺天盖地的权欲和阴谋所吞噬,他在其中挣扎着寻找呼吸的缝隙,他左手持着刀刃,右手举着□□,他一路厮杀殆尽,甚至没有手拿块盾牌,他的血早已和敌人的血混在一起,粘在他的头发上,铠甲上,皮肤上。
如果没有安娜,他根本就快要忘了这世上还有真和纯。
森林深处会有一跃而过的狐狸和栖息在水边的大角鹿,而他的小公主就站在一片萤火虫的后面,冲他一边笑一边招手。他甚至能看到她身边的独角兽。银月色的幽光披撒在她身上,让她的纯洁凭生出一种不属于人间的美。
他想就这么看着她。就在这儿,永远就这么看着。
但他毕竟不是真正的梅林,他没办法生出一道魔法屏障,将他的独角兽永远留在安宁之地。
所以他宁愿掉头离开,宁愿将自己的身躯在沼泽中陷得更深,他宁可让自己彻底堕落成魔鬼的爪牙……也不愿意再与她继续靠近。
她是不列颠王冠上的明珠,那样的明媚又耀眼;而他却是帝国的影子,是井下的水,又黑又冷。
迈克罗夫特正坐在马车中闭目小憩。
他在到达白金汉宫北门前自己醒了过来,克制着将那些往日云烟随马车帘一起拨到了脑后。
“福尔摩斯先生,您可来了!”男爵夫人早已在宫门口等候多时。
迈克罗夫特走下车来,将头顶的礼帽摘下递给随从,披风之下拄着手杖,随男爵夫人向院子里走。
“她不肯吃饭。”男爵夫人急匆匆跟在后面,满脸担忧之色。
迈克罗夫特脚下的步子停了停,然后又以更快的脚步往公主的房间而去。
寝宫里的煤气灯关着,蜡烛也没亮。
迈克罗夫特有心嗅了嗅,空气中没有刚吹灭的蜡味儿,她是一直都没点灯。
就着窗帘透进来那丝丝缕缕的月光,迈克罗夫特看到满地散乱的书本和草稿纸张。他将手杖夹在腋下,蹲下身来,随手捡起一份看了看,是种特殊的新算法,计算的人还没找到答案,几个公式颠来倒去地用了好些遍,做题的人看来是把自己绕进去了。
门口的地板上还摆着盛得满当当的托盘,如男爵夫人所言,送进来的食物和水都一口没动。
迈克罗夫特叹口气,在黑暗中摸索着避过了那些演算纸,绕过书桌,在床柱后面蹲了下来。
“你的女傅告诉我你不肯吃东西。”他将一叠纸张捏在手里,无奈道,“我们说好的,你要听话,不让国王和王后担心,我才来看你。”
抱着膝盖依靠在床边的安娜抬起头来盯着他的脸,咬着下唇,努力让自己的眼泪不落下来,“你答应过我,永远不会骗我。”
“我没有。”他将手杖摆在一边,自己也一扯西裤席地而坐,“我答应每周来看你,”他敲敲表盘,“距离这周结束还有两个多钟头,我来了。”
少女狠狠剜他一眼,“你说过今晚陪我一起晚餐!”
“我没说过,”他的语气丝毫没变化,平稳的好像在汇报公事,“我只说尽量。西敏宫那边有正事耽误了,我不能误了国事。”
安娜一句话丢到他面前,“那你就别管我吃不吃饭!”
迈克罗夫特笑了笑,不再说话,他从两人之间的地面上拿起一支铅笔,然后将一张没算完的稿纸放在手心,自己顺着纸上的字迹继续推算了起来。他也没叫对方,只那么信马由缰像画画似的飞着字,不一会儿便感觉到身边转过来的注意力和眼神。但他还是没抬头,也没往对方的方向看,继续速度平稳地解决了整页的题目,然后才将那张纸往安娜的方向一递。
“现在可以吃东西去了?”
安娜立刻将那张纸扯过来,仔仔细细地研究了半天,这才道:“我又不是因为你才吃不下东西的。”
“我知道。”他只好宽纵一笑,“但他们也是合理联想,毕竟你的脾气从来都不好摸索。”
安娜还举着那张演算纸,上面新添的笔记终于让她兴奋起来,“我又不是小马驹!”
迈克罗夫特将笔盖好,站起身来放回书桌上,“你从来都比小马驹要难驯服!”
安娜也随之站起身来,她瞪着一双大大的蓝眼睛,一闪一闪真诚地问道:“可我从来都听你的话!如果你要驯服的人……”
做老师的闻此言立刻终止了这个话题,“为什么选择这道题目?又是夏洛克给你的?”
安娜也不瞒着,干脆地点头道;“嗯。”
“我不是说过——”
“我知道,我知道。不许与夏洛克接近,不要混进你不允许的案子,不要让自己陷入危险。”安娜一条条重复道,“为什么不许我接近夏洛克?他手上可有不少有趣的案子,我也想——”
做老师的不得不再次打断,“他与你不一样,安德利娜,你不能和他比。”
闻此言,一直别扭着的安德利娜终于忍不住呼叫了出来,“为什么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的?你从小就说我和他不一样,你交给他的东西都不教给我,即便我主动去学你也有心回避,为什么?”
迈克罗夫特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莫名其妙,“我几时有教他不教你的东西?”
“你就是有!”公主气呼呼地瞪着他。
年轻的臣子被那种又是愤怒又是伤心的眼神弄得莫名其妙,“好吧,就算是有,那也是因为……”
“因为什么?”小公主咄咄逼人。
“因为他已经有能力保护自己了。”迈克罗夫特回过头来,认认真真地看着自己学生,“他是个男孩子,一个成年人,一个有过社会经验的成年人,你不能和他比,安娜。”
“为什么他可以离家去找寻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为什么我不可以?这不公平!”
“记得我教过你什么?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公平’,‘公平’掌握在有权力的人手中,如果你想做个好的统治阶级,那么就要记住这一点,不要随便允诺别人‘公平’,你只能给出你力所能及的‘公正’。”
“停止!”安娜忍无可忍地闭上眼睛,“别给我洗脑了,先生!我要答案,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迈克罗夫特皱了皱眉,“答案就是,他是你的臣民。福尔摩斯以维护王室的安全而存在,他可以去冒险,因为这是他的使命,但是你不行,这是你的使命。”
愤怒的公主闻言用力踹翻了脚边的一叠纸张,“我不想做公主!”
那一刻迈克罗夫特回过头来,看着那些被踹得在半空中乱飞的纸业,脑海中忽然闪现过了千头万绪。但在安娜面前,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维住持了那波澜不惊的平静,他仅仅是在黑暗中吞咽了一下,便说道:“你永远都是公主。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你和我,我们都没有能力改变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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