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饮月楼安排了人定时到村里收购蔬果以后,孟桢便鲜少再往信阳城里去,自然也没了机会去邂逅自己心上的姑娘。
在过去的小半个月里,他时常想起林婉宜,担心她受惊生病,更担心齐麟会纠缠不清。他原本打算趁着接孟桓回家的时候拐去瞧瞧她,没料到今日会突然遇见。
她就住在离自家不远的庄子上,距离比从前不知近了多少……站在庄外的大柳树下,回望高高的白墙,孟桢舔了舔嘴唇,眼中多了些亮色。
胡氏发现自家侄子心情似乎格外好,只见他嘴角的弧度一直压不下来,甚至还时不时的盯着某个方向傻乐。胡氏顺着他的视线向院子外望去,能看到的是跟往常没有什么两样的田野、河流跟飞鸟,并没有新奇的东西。
胡氏心里纳闷,连磨镰刀的活计也搁下了,看着孟桢,微微抬高了声音问他:“什么事这么高兴,瞧着嘴巴都合不上了?”
“没什么,天气一好人就高兴。”孟桢笑答道。
“……”这很显然有点儿敷衍的意思,胡氏瞪了瞪眼睛,可到底没有追问。她看了一眼外头弯弯绕绕的小路,朝信阳城的方向望去,嘴上提醒侄子:“明儿是中秋了,书院总该给放放假吧,你下午去城里看看二宝去。”半个多月没见到聪明机灵的小侄子,胡氏心里念叨得紧。
孟桢应了声,“我记着呢,二婶有没有缺什么,我下午一道从城里捎回来?”
“不缺不缺,真的缺了就从镇上买好了,别在城里白花冤枉钱。”言至此,胡氏又忍不住多说一句,“你也要成家立业了,平时花钱不要大手大脚的,不然没钱讨媳妇,回头有你哭的。”
在过去的小半月里,胡氏曾数次想把孟桢和赵娥说和到一处去,可孟桢总是一副冷冷淡淡、避之不及的反应,一来二去地,胡氏总算认清,果真如孟桢自己所说,他就是认定了林婉宜。胡氏自己不想做坏人,去掐掉侄子心里萌芽的苗子,索性随他去。
“大宝,婶子虽说不干涉你娶亲的事,但你跟那林姑娘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村头寡母王氏的儿子王大头跟孟桢一般年纪,今年年初娶了媳妇不说,如今大半年过去,媳妇的肚子都大了,眼瞅着过不久就要连孩子都有了。胡氏瞅着,也忍不住眼红心焦起来。
怎么说,孟桢这个大侄子还真是让她操碎了一颗心。
孟桢把手里的木块和刻刀放到一边的木墩子上,站起身,抻了一下有些酸涩的胳膊,转转脖子,而后方看向胡氏,扬唇道:“改天让您见见她。”
胡氏斜了他一眼,满脸不相信:“说的跟真的一样,哄婶子玩呢?”只是她心里也很好奇侄子看上的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要不干脆这样吧,下午婶子跟你一块儿进城去瞧瞧。”一边说,一边把手在衣摆上擦了擦,转身就打算去屋里挑一件干净的衣裳。
见胡氏认真行起这事来,孟桢连忙把人拦住,失笑道:“您不用急,也不必进城去。”
“怎么,你还能把人家小姑娘拐回家来?”胡氏轻哼。
孟桢但笑不语。
中午吃过饭,孟桢早早地就赶着驴车出了门。
到了天渊书院,他远远地就看到坐在书院门口石阶上的孟桓,以及他身旁站着的一个颇为眼熟的身影。
驴车停下,孟桢坐在车上,冲弟弟招了招手,低头询问了他在书院的近况,眼角的余光瞥到石阶上的林卓一直偷偷盯着自己这里,便抬头望过去,挑挑眉。
迎上他的目光,那边林卓的脸上立刻不自在起来。但见他心虚地移开视线,还煞有介事的扬了扬下巴,努力做出不屑的神色来。然而孟桢盯了他好一会儿,也没见他走开。
“怎么,你有话想跟我说?”孟桢问。
林卓看也不看他,“没有。”
“哦。”孟桢点点头,收回视线,示意孟桓上了驴车,他一手持鞭,一手握缰,扬声一吆喝,“阿桓坐好,咱们回家。”
话声落,持鞭的手便抬起。只是,鞭子还没有落到小毛驴的身上就停在了半空中。
“等一下!”林卓突然喊了一声。
孟桢收了鞭子,嘴角噙笑望过去,就见他一副心不甘情不愿地模样走了过来。
方才孟桓有跟他提过,自下学以后,林卓一直都站在他边上,甚至还把接他回去的书童和车夫都赶走了。虽然摸不清林卓的用意,但是孟桢莫名笃定,这小子搁这儿杵着,十有八九是有什么事要找自己,而且依着眼下的情形来看,极可能是要求自己帮忙。
想及此,嘴角的笑意不由加深了几分。
“你笑什么?”林卓涨红了脸。
孟桢调整了坐姿,一条腿半曲脚踩在车上,挑眉看向少年:“你跟你姐姐一点儿也不像。”
这小子一身别扭劲,就跟一只浑身长满刺的小刺猬一样,半点儿不讨喜,哪里像小姑娘温温软软,性子软和又柔顺,教人见了就觉得春暖花开。
林卓却哼唧一声,“干你底事?”
他的语气算不得多好,孟桢也不恼,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淡淡地道:“林少爷没旁的事,我这里可还赶着出城去。”
“嗳……”林小少爷一下子泄了气,忙道,“你出城是往城东的陆河方向去对不对?”他偷偷地看过孟桓的学籍,知道他家就住在陆河畔的陆河村。
“所以?”
“所以,你能不能捎我一程?你放心,我可以付你银子。”
孟桢“嘁”了一声,“放着好好的马车不坐要坐驴车,怎么,不嫌弃了?”
小少爷要往陆河的方向去,肯定是要到林家的别庄。孟桢不介意顺路把小少爷捎过去,但也想挫一挫他的别扭与傲气。
林卓道:“我没坐过驴车,想感受一下,要是不答应就算了,大不了我找别人去。”实际上,他是想悄悄摸去别庄,不想动用府里的马车。
孟桢没兴趣探究清楚,但也不会拒绝。
林卓是小姑娘的亲弟弟,单看这一层,他也不会放他一个人出城去林家别庄。
“上车吧。”孟桢嘴角一勾,在林卓小心翼翼坐好后,边催毛驴动起来,边头也不回地开口,逗他道:“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我就少收你一两银子好了。”
“还少收一两?”林卓瞪大了眼,不可置信般道,“从这里坐车出城顶多三钱,你别想蒙我!”
“呵。”
驴车走得慢,一路晃晃悠悠的出了城。往常孟桢回村都会抄近道从一条小路走,但今儿念着小路坑坑洼洼颠簸,小少爷又娇生惯养的,便改道走了一条平坦开阔的路,花了比平时多半柱香的功夫才能看到林家别庄。
孟桢抽闲回头望了一眼,发现林卓居然趴在车板上睡得香甜后不由嘴角微抽。
是他想太多,林小少爷也许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娇贵。
终于,驴车慢吞吞地停在了别庄的大门前。还没等孟桢让弟弟晃醒林卓,小少爷自己就揉着眼睛醒了过来。
“今天,多谢你了。”下了车,林卓盯着小毛驴夯吃夯吃喘着粗气的大鼻孔,对孟桢道。
孟桢揶揄道:“你这是跟我的驴子说话呢?”
“你说少收我一两银子,那现在要多少?”林卓问。
见孟桢手摸下巴似在认真盘算,囊中并不宽裕的林卓开始紧张了。“你最好不要狮子大开口,不然,不然……”找不到威胁的话,林卓脱口而出,“不然我就告诉我姐姐去。”
话说完,瞧见孟桢脸上忽然溢出来的笑容,林卓就有点儿后悔了。
心情颇好的孟桢从怀里掏出个物什扔进林卓怀里,一边再次催鞭赶动驴车,一边勾唇说道,“那去玩罢,别忘了替我在你姐跟前多美言几句!”
小毛驴欢快地朝前跑去,车轮卷起地上的灰尘,直到驴车变成小小的一个黑点,林卓方低头看了眼怀里的东西。
拳头大小,是个木刻。
林卓拿在手里举起来,看清楚了,发现刻的是只小兔子,栩栩如生。
因为发生了米仓失窃的事儿,小宋氏到别庄后就一直处于忙碌的状态,后来好不容易逮到了监守自盗的看仓家丁陈义,可被倒卖出去的米粮却不好追回。小宋氏忙着这事,又想到林修儒上京前的叮嘱,便把别庄里的一些账本派人送到了林婉宜的屋里,让她跟着学学看账。
林卓给小宋氏请完安,听了一顿数落,之后绕路到清颐园来,甫一进门便看到坐在书案后的林婉宜。因见她低头看账看得入神,便故意咳嗽了两声引起她注意。
见到弟弟,林婉宜有些意外:“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先前她去小宋氏处,可没听说他要到别庄来。而且她也知道,弟弟是不大喜欢到位于乡野的别庄玩的。
林卓自顾自地凑到书案前,看了眼密密麻麻的账本,顿觉头疼,往后退了两步方道:“你不会忘了明儿就是中秋了罢?”
林婉宜一愣,这才反应过来。
所以,林卓是特意过来一家团聚的?林婉宜嘴角微翘,心里有点儿高兴,可转瞬想到远行的父亲,嘴角的弧度又微微压下些许。
回来信阳城的第一年,还是得对着明月,千里共婵娟。
林卓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难得心思细腻的猜到缘由,只他惯来也是不会安慰人的,不由皱了皱眉头。忽然他想起什么,从袖笼里掏出那只木雕小兔子放到书案上。
林婉宜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她看着那只胖嘟嘟的仿佛真的一般的小兔子木雕,桃花眼眼尾微挑,眼里缀上星点亮光。把小兔子托在掌心,林婉宜抬头看向弟弟,眉眼弯弯地道:“送我的?”
林卓的视线从那亮晶晶的眼睛上移开,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头,点头。
反正这东西是那男人送给自己玩的,就是自己的。
等等……
林卓盯着自家姐姐白皙掌心里的那只憨态可掬的精致小兔木雕,突然明白过来孟桢临走前那勾唇一笑里的深意来。
那家伙哪里是想讨好自己,分明是算计好的要借自己的手把东西交给姐姐!
林卓磨了磨牙,心里暗暗地给某人记上一笔。
过完中秋,隔了一日,孟桢起了大早送孟桓回书院,驴车半道经过小径和大道的路口时,一辆锦盖马车从他面前经过,马车檐角悬着两只半大不小的灯笼,上面书着一个字。孟桢看着觉得眼熟,随口问孟桓。
孟桓歪着脑袋答道:“薛!”
“哪个薛?”
孟桓眨巴眨眼睛,支吾一下,道:“就是薛伯伯的那个薛。”
孟桓口中的薛伯伯是上河村村尾住的一个老木匠,而孟桢想到的则是信阳城里饮月楼的薛老板和薛斐。
未等他多想,马车走远,他收回视线,继续赶车。
把孟桓送进书院的大门,回村的路上经过路口时,孟桢鬼使神差地赶着驴车走了大路。等到在林家别庄的门口看见那辆悬着“薛”的马车,他猛地拉住缰绳。
陆河畔,虽至秋分,但河边的草地还泛着茵茵的绿意。
林婉宜微微抬头,望向波光粼粼的河面,迎面吹来的秋风撩起她鬓角垂下的发丝,也拂起她的衣袂翩跹。抬手别好发丝,她侧转身看向边上负手而立远眺的薛斐,弯唇道:“薛哥哥,你觉得这里好看吗?”
薛斐点点头,道:“以前都不曾发现,这边还藏着如此景致。”他收回视线落在林婉宜的身上,笑问道,“你怎么发现这里的?”
湖畔与别庄之间隔了一片小小的竹林,层层绿荫遮蔽外边的视线,这般眼前景色也算藏得深幽。
林婉宜却再次转向河面的方向,河对岸不远,有袅袅的炊烟升起,错落有致的村庄静静地卧在稻浪之后,透着一股静谧的惬意,竟是让人不由得生出些许向往之意。
幽村炊烟袅,矮篱柴犬吠。
阡陌各交通,耕织朝与暮。
即便没有琴瑟茶香,就这般朝升暮落,何尝不是一种静好岁月?
“庄子外有条河,河边挺好看的,林姑娘日后得了闲,去那儿走走也是极好的。”
低沉中犹带继续忐忑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林婉宜蓦然想到那日孟桢自顾自跟自己说这些话时眼中的火光,耳尖悄悄飞上一丝淡淡的粉色。
嘴角的弧度在不经意间扬起,林婉宜轻声道:“一个人告诉我的。”
“他说,这里很好看。”的确,他没有骗她。
这般鬼斧神工的自然之色的的确确远胜过巧工能匠手下的雕琢之景。
她眸底洋溢着纯粹的欣悦与欢喜,细细一看,却又仿佛多了一些以往不曾有的神采。想到她刚刚说话时唇角的笑意,薛斐扯了扯嘴角,“是吗?”
翕了翕唇,他看向身边温婉如面前秋水的女子,欲开口之际,忽闻一声驴鸣从竹林的方向传来。
薛斐转过身,林婉宜也循声望了过去。
不远处,竹林侧,小毛驴尥着蹶子甩头,而在边上,则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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