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京城中心略微偏西北处，有一家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酒楼，平日只接待公款吃喝的朝廷官员，据说在里面最便宜的菜品是一碗名叫“玉露”的饮品，有好奇者跟后厨走关系，砸重金买了一碗，站在酒楼后门品尝。据传这“玉露”澄澈清明，入口带有丝丝甜味。饮者初饮觉得这就是琼浆玉液，整碗都是艺术品，赞道这就好似是天上仙家喝的。后有人爆料，说“玉露”其实就是糖水。砸了重金的好奇者登时捶胸顿足，差点泼出去，好在最后的理性制止了自己，一滴不剩喝完。
待饮完了同后厨理论，然而后者捻着胡须道：“你懂什么，这是用连夜运来的，东夷产的黑蔗糖和楚县产的玛瑙荔枝，用木炭燃小火，二者合蒸三个时辰，待微凉后取底部精华原液，兑上龙蟒山山巅清泉水，放入锅内用余温回暖，最后放一片天山碧莲，消融于无形，这才成得一碗‘玉露’。”
理论者目瞪口呆，瞪着手里的空碗：“不就喝一碗糖水，至于吗？”
后厨冷哼一声：“人有钱人玩儿的就是这个，不要让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力。”
“可、可是，这还是一碗糖水啊。”
“有钱人的糖水，那能叫糖水吗？”后厨收了碗，继续道，“就拿最近很有名的范某官员来说，他手里的钱，你就是不吃不喝干到毛爷爷抗红旗，你也赚不到。”
“可、可是，直接买点蔗糖兑兑不行么？经济又实惠。还有，毛爷爷是谁？”
“跟你说不通，没有一点艺术修养，你这人就是俗。”
从此，这个官家酒楼在民间另外多了一个绰号，叫艺术楼。酒楼的原名原本就佶屈聱牙，如此艺术楼三个字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成了一个普遍共识。这栋艺术楼与太平楼是柳京酒楼界的两个标杆，直接代表了柳京风雅食所的最高与最低水准。
平日来说，由于艺术楼的高消费与高品格，寻常百姓一般不会经常朝那边走，就是城里的富户，也要好好收拾一番才敢上那边去，而且前提是有关系门路，不然去了也没得吃。如果聚集的人多了，艺术楼那些身穿金丝线秀制制服的护卫就会冲出来赶人，名曰不能扰了楼内贵客饮食雅兴。
然而今日，艺术楼前乌压压汇聚了一大帮子人，那阵势就好像柳京有名的苹果书屋即将售卖最新版的书信文房四宝一样。
在这些市民包围圈的正中心，是一张长长的案几，上面铺了一卷空白的卷轴，最边上是几只毛笔和磨好墨的砚台。站在案几后面的，是面色有些灰暗但是眼睛炯炯有神的温书，他坦坦荡荡地接受围观群众的打量与议论，腰脊笔直。立在他身旁的是一张告示板，上面贴着洋洋洒洒写了有两大开宣纸的文章。总结大意就是赵尚书是个无良狗官，贪了很多钱，民众积怨已久，欢迎各位签名支持。
这是号召大家实名举报啊。在哪里举报不好，还专门在狗官们吃饭的地方举报，这思路究竟是清奇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这样干啊？
这样新鲜的事毕竟几十年也难见一回，一时间一传十十传百，好事的，八卦的想吃瓜的总之手上有事没事的都跑来围观了。然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虽然这么多人围着，但一个上去写字的也没有。随后，众人议论的主题就从温书怎么想着要在艺术楼门口摆摊，转为谁会第一个上去签字。
“老李，你不是总说那些狗官丧尽天良么，那你倒是上去签呀。”
“你这话说的，我又不识字，签什么。倒是你，老孙，你这老童生一天到晚骂天骂地，如今机会来了，怎得不上去写写？”
“咳咳……这……凡是要权衡清楚，可不能操之过急。”
“你这不就是怕真签了，赵尚书又没倒，以后你的科考路子就彻底堵了嘛。”
“咳咳咳……”
将人群的议论尽收耳内，温书的神色倒是很淡定，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无人签字有什么尴尬，然而心里却是千回百转。一想到此时正坐在艺术楼二楼喝茶的白辜潭，心里五味杂陈。
真的都让他说中了。
大约又过了片刻，就在人群议论纷纷的当口，身穿金丝线绣制制服的艺术楼护卫从楼内走出。吃瓜群众条件反射以为这是又要来赶人了，然而定睛一看，却见事情发展有些奇怪。这个护卫怎么是端着凳子走出来的，难不成是要用凳子砸人？
“温公子，您受累了，请坐。”
护卫客客气气，将凳子放到温书身后，此举惊得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艺术楼这个只会□□的狗官走狗，居然会对温书如此客气！
适才还在犹豫是否签字的老孙捋着自己灰白的胡须，不由得仰头看着艺术楼二楼，喃喃自语：“温书……这是上面有人啊！”
只可惜老孙没有透视眼，如果他能看见此刻正坐在二楼喝茶的白辜潭，怕是裤子都要吓掉。耳边是群众的议论声，都在猜测温书背后的人究竟是谁，总之按照这个尿性，是阉党的人应该是没跑了，这些声音嗡嗡嗡地在老孙的脑海里激荡。
老孙回想起自己寒窗数十年，穷得一整年只有过年才能吃点肉，穷得老婆前年都病死了。无论温书背后是谁，赵尚书作为读书人的公敌，仇恨值多年之前就已经拉够了，不管怎么样，先签了再说！
行动远远比语言更重要，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老孙步履坚定地走到了几案前，他用余光观察着周围的群众，觉得自己仿佛一位人民英雄。他沉着严肃地提起笔，在白纸上郑重其事写下自己的名字。老孙的动作不快不慢，显得很有读书人的风骨，拉下最后一笔的时候甚至加大了动作幅度，显示出了此刻内心的激荡，把笔放回去的时候手都在颤抖。
写完了，他朝温书行了一个礼，眼眶通红，说不清是激动的还是感动的。然而温书只是淡然回了一个礼，面色波澜不惊。如果老孙在艺术楼护卫抬凳子出来之前就来签字，他断然不会如此冷漠。
回到人群中的老孙，很谦虚地朝身旁的人拱手，说自己只是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云云。一时间成了小范围内的焦点。有老孙领头，周围的氛围都松动了不少，人们相互之间议论着，商议着。不久，第二位也上前签字了。紧接着第三位，第四位，然而就在第五位群众刚刚向前踏出半步时，冷不防人群外围传来了呵斥声。
“都干什么呢，让开！”
骚动由远及近，很快来人就走到了中心点。此人身边带着几个护卫，衣着光鲜。他一露脸，当场就有几个人低声惊呼，显然是认了出来。然而除此之外的都是平民百姓，对于达官显贵还是很陌生，八卦有听，但是想跟人脸对上号还是有一定难度。
来人私下环顾，几步上前看着已经签了几个名字的卷轴，登时面红耳赤怒喊：“签啊，想签的都签，赵尚书待我如良师益友，为人正直清廉，你们谁想写自己名字，就通通写上，我齐林鉴一定把这事弄清楚，如若有谁污蔑我恩师，今后二十年别想进考场一步！”
此话一出，老孙的脸霎时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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