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纤阿跪在青石砖上,两手相拱, 长袖络绎, 腰肢挺得笔直。
冬日辉光从她身后斜斜照入, 落在她的云鬓上、衣襟上。而范翕立在殿门口,如痴了一般, 怔怔看着那背对他的女郎
以心为囚, 以身为牢, 甘愿自囚于丹凤台, 三年为限。
王后本淡垂着眼,宗亲们本愤愤不平, 卫天子本满心烦躁。当女郎清婉的声音绕梁, 响彻于大殿中时, 所有人的情绪都被打断,都看向玉纤阿
甘愿自囚么
范翕闭目, 他神思恍惚, 依稀记得这一幕如此眼熟。
很早之前, 他还在吴宫时, 玉纤阿为了避免被献给吴王, 就不等他开口,玉纤阿长跪吴王与王后,说自愿被献给周天子。而今,又是这样。
玉纤阿不等他说什么, 她又长跪卫天子与王后。
然而这一次, 她是为了他她是为了他
范翕身子轻轻摇晃, 他张口想说什么,但是这满殿没有他说话的机遇。他向后退了两步,单薄的身子拢在长袍中,他面容发白,然而身边人并没有注意到,卫天子的注意力完全被那个麻烦的小女子所牵引,完全没注意到范翕的反常。
范翕眸中滚烫,胸腔中一口滚烫热液涌上喉咙。
他强行咽下去。
玉纤阿回头,看了他如霜如雪的面容一眼。
正是这一眼,让范翕肝肠寸断,让他心间大恸
她是为了他。
是为了平他的心。
王宫中玉纤阿所引发的事,已经没什么好看。且在外人眼中,公子翕除了当初曾带玉纤阿来洛,两人当无太多关系。当卫天子和王后商量着要给宗亲一个交代时,范翕就退下了。
范翕出了宫。
成渝牵来马,又想向公子汇报自己最新查到的一些讯息。范翕抬手,阻止了成渝的话。
范翕不骑马,就那般走着出了王城,一路行在街上。
他骨销魂瘦,步伐沧桑趔趄,走得十分艰难。冬日暖阳照在他身上,不见暖意,成渝反而看出范翕的一身寒霜。
成渝不放心地跟上范翕。
范翕绷着脸,眸底渗红,眼眸幽静暗黑。长长的青白色发带被风吹得拂到面颊上,缠到唇边。范翕只沉着眼,脑子里的弦又在崩断一般。
想着玉纤阿跪在大殿上的模样,想到她回来看他的那一眼。
是他不好。
是他无能。
是他疑心重,是他不能很好地爱护她。
她猜出了三年之期,她根本不怕什么宗亲的为难,她不过是用这个来安范翕的心。
范翕闭目,心中悲怆
得女若此,他又何求
范翕缓缓开口“成渝。”
成渝就跟在他身后,自然应道“公子。”
范翕轻声而疲惫“我最近状态不好,对你责难多,说了很多不好的话。违心也罢,真话也罢。我知你是看在主仆一场的份上、看在我身体不好的份上,在忍受、等待”
成渝连忙道“公子”
范翕打断他“听我说完。”
范翕自嘲一笑“自从泉安死后,我就越来越不像以前的我了。你不如泉安机敏,你我皆知。我因太怀念泉安,才迁怒于你身上。我现在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恐你留在我身边,我每看你一眼,就要想起泉安一次。我日夜为此煎熬,日夜为此呕血。是以你向我请辞,我准了。”
成渝默然。
他目底微发红,多年情谊,他待公子之心,又岂比泉安少
他沉声“之前是我考虑不周,才向公子请辞。我如今已经想通,公子需要我”
范翕淡道“不必如此。我已打算启用吕归,他武功远胜于你,能更好地为我做事。但你也不必恐慌,若你愿意彻底离开我,我赠你金银,放你归于四野。若你只是与我生了罅隙,暂时无法服侍我,我想将你派去玉儿身边。”
成渝猛地抬目,怔忡。
他颤声“公子还愿意派我去玉女身边”
范翕说“先前是我多疑,我错怪了你。”
范翕慢慢道“玉儿要去丹凤台三年。我要让姜女服侍她的日常起居,你保卫她的平安。常日向我汇报她的消息。三年为期。三年后,若你还愿意跟随我,我自召你回来。”
成渝双目赤红,若非公子不信任他,他又岂愿离开公子他自来就是公子的人,一生志愿皆是公子。但凡公子有用到他的时候,他又岂甘心离开
君臣之谊,主仆之情,谁又能轻易割舍
成渝立时跪下,沉声“我听公子的嘱咐愿去玉女身边服侍公子放心,玉女既是未来主母,属下绝不犯上。若违了此誓,属下愿以死谢罪”
范翕淡淡点了下头,他垂目,泛红的眼眸看了成渝一眼。
成渝见他目中冷厉,却几分凄楚。可见公子心中之煎熬。
成渝便又犹豫“公子现今状况属下真的应该离去么”
范翕闭目,轻声“离去吧。我现今状况,已不愿旧人为我所累,为我所苦。我会自己处理好的。”
他的煎熬狼狈,他要自己来扛。
不麻烦成渝受罪了。
也不麻烦玉纤阿为他伤心担忧了。
成家很快得知了玉纤阿所做的决定。
湖阳夫人被惊动,成容风匆匆回府去接母亲。成容风接母亲和后父一同进宫,因天子和王后要治罪玉纤阿,总是要问过成家。
成容风惊怒“玉儿那般娴雅柔静,平时连话都不多说,她怎会得罪那个宗亲公主定是那些人有意诬陷她。”
湖阳夫人坐于车中,却不言语。
忽夫人掀开车帘,看到马车缓缓擦过街巷中缓步行走的一个人影。
湖阳夫人撩目看去,微怔了一下,因看出那人是公子翕。
范翕形单影只,孤零零一人。连马车与他擦过,他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湖阳夫人若有所觉,放下了帘子。
湖阳夫人如今已经不是昔日周王朝的湖阳长公主了,她对卫天子的影响力,早已不如昔日。
而成容风据理力争,王后只疲惫地说这是玉纤阿的意思,无人逼玉纤阿。
成容风要再争取时,反是湖阳夫人打断了二子的焦灼“玉儿自甘愿被囚,以平宗亲之怒。我们自然支持她,亦不愿让天子和殿下更加为难。”
王后赞许地点了头。
但她看成家所有人都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顿一顿后,王后作出心有不忍状,道“这样罢,让玉女留在洛邑过了冬节诞日。待来年三月开春破冬,再送玉女去丹凤台也无妨。”
湖阳夫人代一家人谢过王后的宽容。
王后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双方没有再说什么,但是玉女被囚,显然玉女和公子湛的婚事不会再继续了。然而王后不愿在这时打压成家,立时和成家解除婚姻。如此未免显得她太过势力。
卫王后不急着解除婚约,只打算这么先拖着三年之期,三年时间,会发生的事可太多了。
只是同时,王后于静淞心中却并不痛快,并且为此起疑。
姜湛才说了要和玉女退亲,被她拒绝后,玉女就出了这档子事这是不是玉女故意的
若是玉纤阿有这般心机卫王后警惕,觉得此女不可不防。
卫天子将宗亲们带走去平定他们的怒火,玉纤阿留在卫王后的宫中,等待成家人来领走。王后让人送玉纤阿离开时,福至心灵,王后特意见了玉纤阿一面。
日落西山,宫灯初上。
整整折腾了一日,将此事定下,王后再见玉纤阿,见此女分外静美,除却面色白了些,王后并未从玉女身上看到太多情绪。
王后问玉纤阿“你为何自愿被囚三年为何是三年”
玉纤阿讶然而慌张道“妾身只是随口说的妾身不通文墨,不识字,随口一说可是三年之期,有什么讲究么若是这时间选的不对那,五年也可”
目不识丁这个借口,想来玉纤阿可以拿来用一辈子。
卫王后寒目盯着玉纤阿,判断着玉纤阿话中真假。
王后没有从玉纤阿这里看出太多来,便慢慢露出一丝生疏客气的笑“三年已经够了。”
成家人等在外面接玉女回去,王后怎么会再加两年囚禁这不是和成家结仇么
王后却又问“那你为何要自愿被囚于丹凤台丹凤台有什么”
为什么独独是丹凤台呢
玉纤阿面红,羞愧答“因妾身不识字,昔年在民间时,只听过大名鼎鼎的丹凤台,说那里囚了什么夫人。之后妾身被薄家要求,请公子翕带妾身来洛邑交际,因公子翕的缘故,妾身又听了很多遍丹凤台。心中便只记得这个了。若是不妥,但凭殿下处置。”
玉纤阿惶惶地抬起美丽的眼睛,她眼中雾蒙蒙的,神色清纯如山野麋鹿。玉纤阿茫然问“可是丹凤台有什么,妾身不该选那里”
卫王后慢慢道“无妨。丹凤台就丹凤台,没什么的。”
丹凤台已经被毁了。
整座湖中山谷都被烧尽了,高台楼榭尽被摧毁。
玉纤阿选丹凤台,卫王后疑心这和公子翕有什么缘故但是玉女表现如此,丹凤台又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卫王后便压下心中的疑虑,想可能只是巧合而已。
一座丹凤台而已,玉女愿意去那座废墟被囚三年。
卫王后自不会多话。
只是一个弱女子,能翻出什么浪来
王后挥挥手,让侍女送玉女出宫门了。
玉纤阿自愿被囚丹凤台。
得知消息的公子湛怔住,姜湛心知玉纤阿和公子翕的关系,那丹凤台对公子翕的意味,不言而喻。玉女选择丹凤台为囚,显然还是为了公子翕。
姜湛心生涩意,颓然而坐,喃声“三年为期三年是很长的是否我还有机会呢”
而已经收拾行李、打算离开卫王都的于幸兰也听说了玉女的被囚丹凤台。
于幸兰听到侍女报告后,一愕后惊起,再坐了下去。她目中复杂,觉得可笑,又自觉可悲。想原来
玉女竟愿意为范翕这样做
那她自己可真是从头到尾的笑话啊
于幸兰愤愤不平,吩咐侍从收拾行装更快些。她要回去齐国,她要向父母告状哭诉范翕耍弄她至此齐国绝不和他结盟
于幸兰等着看范翕离开了齐国的庇护,他如何在卫天下翻出浪来
是否会和周王朝的其他公子一样被囚禁
于幸兰等着看
她充满怨气和绝望“离开我,你什么都没有,你什么都不是”
“你总有一日会知道你到底丢弃了什么”
然范翕既然放弃了齐国,哪怕选了一条更难的路,也会走下去。
卫天子解决了宗亲的怒火后,面对九夷的挑拨,心情也很烦。在天子看来,天下初定,也许是随便一个山贼不小心没认出九夷队伍,抢了九夷。九夷回来告状,卫天子没有找出那帮贼人,但已打算随便给一伙山贼扣上罪名去交给九夷惩处。
九夷却还挑拨宗亲和卫天子的关系
还为此囚了玉女
卫天子心情烦闷,他虽得不到玉女,但日日看着也好如今这活色生香的美人,却一下子被囚去了楚国丹凤台他稍有表示丹凤台已成废墟、楚国太远,卫王后就迫不及待地下令,让匠工去修复丹凤台。王后好似唯恐卫天子要把玉女留下。
卫天子更怒。
为王后的处处挟持自己,与自己作对
自己这个天子还得看王后的脸色,当得何其憋屈昔日周王朝还在的时候,卫王每年上朝为贺,可从来没见过周王后敢对周天子指手画脚。
然这正是卫天子依靠齐国得了天下而不得不做的退让。
如此当卫天子抱怨九夷时,范翕对九夷作出愤懑之状,便让卫天子心中一动。
卫天子问“你厌九夷”
范翕答“九夷摧我山河,陛下为了国土不得不退让,他们却得寸进尺,此次更是挑拨陛下和宗亲关系。而昔日,九夷和我大哥的战争,我亦深恶痛疾我知大卫和九夷联姻,是求百年和平。我心中对九夷之仇不平,还请陛下见谅。”
卫天子沉默一会儿,道“若有选择,谁愿意和蛮人结亲”
如果不是为了得到周天下为了得到周天下,齐卫联手,成家背叛,九夷入攻三管齐下,才杀了周天子,窃取了天下
卫天子叹道“这天下之主,可真不好做。”
范翕再苦笑“陛下有陛下的难处,臣也身不由己。自于幸兰回去齐国,朝中齐国臣子,对臣一直挑错。陛下不如将臣也囚去府中反省,臣现在觉得,大哥那样的日子也不错”
卫天子沉默许久。
他慢慢说道“公子翕,齐国是和你不虞的,范氏已无法指望。你若想活下去,势必得依附寡人才是。此次正是寡人保你,你才能平安和幸兰退亲。”
范翕心里冷笑,面上却称是。
卫天子便再道“寡人若是封你为王,让你去燕国,你觉得如何燕国在东北境地,和九夷接壤,旁侧便是齐国。寡人对九夷已不耐至极,而齐国麻既然挨得那么近,你偶尔探出一些齐国的消息,告知寡人,可否”
范翕缓缓抬目。
燕国是贫瘠蛮荒之地,虽不如九夷那般荒僻,但在大卫国土中,已属于没有王室愿意去分封的荒土。燕国不得王朝重视,哪怕燕国和九夷接壤,但是抵御九夷,王朝昔日一直靠的是齐卫二国,从未考虑过燕国。
卫天子却要将他派去燕国。
一为九夷,二为与燕国相挨的齐国。
三,也是为了给天下一个交代,让天下人看看,卫天子并未杀尽周王室的血脉。只要人尽可用,卫天子宽容,自是愿意启用昔日忠诚于周王室的那些遗民旧臣的。
这是卫天子的招安之法。
卫天子派范翕去燕国,可说是根本不对范翕报什么希望。没有人能在燕国那么偏远的地方折腾出什么来,卫天子说什么九夷什么齐国,不过是说得好听,让范翕觉得自己是有用的。
其实卫天子将范翕当一枚棋子,任意扔掉,还要拿他这个棋子做表率。
短短一瞬间,范翕就想清楚了卫天子在想什么。
范翕唇角含一丝笑
这个机会对其他人来说,和流放无异。
然对他来说,卫天子肯放他离开洛邑,甚至封他为燕王,已经是范翕想象中很不错的结果了。
毕竟范翕尚未弱冠,他想要正经分封在自己父王时代都要等两年,而今不用等两年就成为王。哪怕是燕国,哪怕是任何王子公子都嫌弃不愿去的燕国为了能够斗倒齐卫二国,范翕愿受数年之辱。
范翕当即俯身拱手而拜“臣定不负陛下使命”
卫天子满意点头。
君臣相视一笑。
一时间,倒像是二人心照不宣达成某种共识一般。
范翕被封为燕王,年后离洛的消息,玉纤阿是在成府中,听侍女闲聊时说起的。
因为得罪了宗亲,成容风怕那些宗亲又拿玉纤阿做什么文章,便不让玉纤阿出府。又因自囚丹凤台,很明显是为了范翕,成容风心中有怒,也不许范翕登上他们府门再见玉纤阿。
玉纤阿倒是很平静。
范翕偷偷给她写过一张字条,托人传给她。字条中说他最近忙碌政务,成府卫士看得严,他很难入府。
玉纤阿笑一笑,并不在意。
而侍女用复杂语调说范翕要封王离洛,就要走了时玉纤阿裁剪花枝的手顿了一顿,她算了算时间,只感叹般说“那他比我还要走得早啊。”
侍女看她面色平静,便也不说什么了。
范翕偷偷见了自己的大兄,请范启放心,说自己一定会救范启出府。
范翕为麻痹卫天子,一直在跟着天子忙碌政务,务必使天子相信自己是站在天子那一方的。为此,卫王后颇有些冷落范翕,这反而让天子满意。
而范翕演戏演得太投入,处理政务太积极,竟给累得病倒了。
冬日元旦日时,满朝文武百官共贺,范翕却在府上养病,让卫天子深深感慨范翕身体之差。因为天子最近重用范翕,有忠臣提出该提防范翕,毕竟公子翕是前朝王室血脉。卫天子不以为然“其他人寡人提防也罢,但公子翕你们也看到了。他整日病歪歪的,三天两头地请假养病。这么一个人,寡人有什么好提防的”
卫天子道“寡人还要重用范翕让周王朝那些现在还不肯归顺寡人的旧臣愚臣们看看寡人如此重用范翕,岂会亏待他们天下能臣,都该归顺寡人。”
臣子见公子翕那般病弱,便也觉得天子说的有理,是以不制止卫天子厚待范翕。
二月初,龙抬头。
前日下了一整日的雪,雪停后,来贺的诸侯王室纷纷离洛。卫天子便也在问候了范翕身体后,让范翕去往燕国。
当日夜,曾先生等人都在范翕的府邸,和卫天子派来的朝臣交接公文。王宫送来了许多贺礼,曾先生等门客带着人一一清点。吕归离府,和吴国九公主奚妍告别。奚妍目中含泪,答应自己先回吴国,待改日有缘,再和吕归相见。
一番告别,弄得吕归伤感十分。
回范翕府邸时,因前院被卫天子所派的宦官臣子堵着路,吕归不愿与那些人多打交代,便从后院翻墙而入。吕归翻墙时,立在墙头长叹一口气,想日后自己就要跟着范翕建功立业了。希望这位总是跟人演戏的公子翕,真的有些本事,不要像他看起来那般虚弱
吕归眸子却猛地一凝。
视线中看到了范翕。
范翕面如霜雪,出现在了后院墙下。他目色阴阴的,一抬眼,就看到了正要翻墙而入的吕归。吕归一噎,差点被突然冒出来的范翕吓得滑下墙去。范翕不应该正在前院听卫天子派来的那些人冗长的汇报么出现在这里做什么
范翕淡声“跟我出府。”
吕归手指自己“你在跟我说话”
范翕嘲讽道“不是,我在跟墙说话。”
吕归“”
现在阴沉沉的范翕、动不动冷嘲热讽的范翕,和以前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翕判若两人,真是让人好不适应。
成府夜已深。
玉纤阿的院落中,大部分侍女已经退下,只姜女留在玉纤阿身边。
成容风终于将姜女放了出来,送回到了玉纤阿身边。成容风无法斩断玉纤阿和过去的联系,而妹妹又要很快离开,成容风便黯然失色地,派去妹妹最熟悉的姜女去服侍玉纤阿。
夜半三更,玉纤阿立在窗前捡一丛腊梅。
姜女困顿无比,打了三四个哈欠。她趴在案上盯着玉女的背影发呆“玉女,这么晚了,我们睡吧”
玉纤阿柔声“再等等。”
姜女道“我听成二郎说,公子翕府邸现在被王宫派去的宦官围得水泄不通,公子翕分身乏术,根本不可能”
她突然住口,美目瞪起,因为关着的门突然从外被礼貌地敲了两下。屋中二女未说话,姜女惊讶在这样的深夜,怎么会有人敲女郎的门。而那敲门的人等了两刻,将本就未关紧的门推开了。
范翕一身清霜,立在屋门口。
姜女瞪直了眼。
玉纤阿手中铜剪刀轻轻颤了下,她看向范翕。
而院中骚乱起。
众卫士闯了进来“好大胆子,竟敢闯成宅”
卫士手中的刀剑没有追上范翕,因他们要向范翕杀来时,先被一道凛冽人影擦过而压。这人武功极强,以一己之力,抽刀挡在了他们面前。一把刀,就拦住了所有人的去向。
吕归朗声而笑“要拿下公子,先与我过过招吧”
吕归回头,看范翕仍站在门口,和窗前的美人只顾着看、却不说话。吕归着急,高声“公子还等什么公子不会真指望我为公子挡一晚上的兵吧”
范翕回神。
他踏入了屋舍,一把拽住玉纤阿的手,将她扯入怀中。他拉着她向外“走。”
玉纤阿完全不拒绝他。
而姜女“呃”
她才向外迈了一步,范翕回头瞥她一眼,姜女身子发抖,又默默缩了回去。她鼓起勇气干笑“奴婢的意思是,外面那么冷,公子不为女郎带一件斗篷么”
范翕一顿“取斗篷来。”
姜女连忙殷勤取了一兔毛斗篷交过去,范翕扯过斗篷将怀中女郎包住,仍向外走。姜女不敢追,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范翕带着玉纤阿推门而出,跃墙而走。
姜女长吐一口气,心中也觉得有些怪
原来玉女这么晚了不肯睡,是在等范翕。
玉纤阿原来知道范翕会来找她。
或者说她相信,他一定会来找她。
出了成府,将后面的烂摊子丢给吕归扛着,范翕为玉纤阿系好斗篷,抱着她骑上一匹马。
他让她坐在自己身前,将她抱在马上,一声长喝“驾”
深夜浓雾,雪地清寒,俊男美女公乘一骑,在罕无人烟的街巷中打马而过。
范翕抱紧怀中的美人。
他御马时,低头用脸贴玉纤阿面颊,问她“冷不冷”
玉纤阿摇头。
范翕轻声“你本该在睡觉,我不该吵你出来。”
玉纤阿一笑,颇为不以为然。
他看她仍是以前那副冷心冷肺的样子,不知为何,范翕心中的阴郁戾气反而因她这样而缓了下去。范翕目中光便温柔了下来,他搂紧她腰肢,贴着她面颊柔声“玉儿,我带你一夜游尽洛邑如何”
“自你来到洛邑,我一直不曾带你好好玩过。而今你我都要走了,走之前,总是要看一看的。”
玉纤阿仰头,与他垂下的星辰般的眼眸对视。
她伸手拂过他面颊,轻轻点了下头。
夜浓雪清,于是范翕带着玉纤阿御马长行
范翕将自己昔日生活过的这座古城,一一指给玉纤阿看
“玉儿,我们所在的这条街,是铜驼大街。它西畔正是洛河,我们如今正是沿着洛河在走。你看街边植了许多柳树,待明年春日,草长莺飞之时,这里风景才是最好。”
“那边是龙潭池。古诗云,台高风气肃,龙卧水华磬。池清花磬,葱树高悬,说的便是龙潭池。龙池中养了很多锦鲤,不知你可有去看过”
“那是瀍河河水过邙山,山沟中植满含桃樱桃。含桃形成一沟,沟岔纵横,春日时粉红雪白交织一片,极为好看。”
“玉儿,那是”
他声音清朗,骑马一路前行,又出了城,将他脑海中所记的风景都介绍给玉纤阿听。但他说的都是以后有多美,而现在玉纤阿看来,四处白茫茫,天灰沉沉,并没有他所说的美景。
但范翕情绪难得激荡,玉纤阿纵是心中难受,也不忍打断他。
而范翕带玉纤阿出了城,将马留在山下,带她登上了大石山。范翕牵着玉纤阿,玉纤阿本有些疲累时,见他突然不走了。她抬目,见到了让自己震撼的一幕
苍雪无边,浩烟滚滚。伊阙之东,石林耸立。
石林耸立在浩浩大雪之中,没有人来破坏,大自然的辉煌壮丽,使人震撼。
风清之夜,玉纤阿和范翕并立在山巅,望着这一片茫茫白雪覆下的建筑。只觉景观静谧,冰雪雕琢,犹如仙山琼宇,凡人不能到达。
玉纤阿喃声“这是什么”
范翕答“石林雪霁。”
范翕松开玉纤阿的手走向前,清风纵着他的雪白衣袍,看他身影单薄,即将融于雪光中。玉纤阿向前追一步,听范翕微笑“这是唯一冬日雪后,你能与我于此时此刻,所共观的洛邑美景了。”
范翕回头,望向她,目光眷恋“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玉纤阿心脏揪起,看他站在山巅,看他离她数丈之远。她忽然心生恐惧,唯恐他就此不见。
玉纤阿高声“飞卿回来”
范翕微微一笑“你怕什么你以为我要跳崖,要与你殉情才不是呢。”
他忽然拔下自己发间玉簪,一绺青丝擦下,拂在他冰凉面颊上。而范翕抽出一柄刀,刷一下,刀法极快,他砍下了自己一绺发丝,握在了手中。
范翕长袍飞扬,他握着那绺青丝,跪了下去。
并不是向玉纤阿下跪,而是向浩大天地、向石林雪霁下跪。
他背对着玉纤阿,手握着自己砍下的那绺发丝,长跪而朗声“天地为证,日月可鉴,范翕于此起誓,愿与玉纤阿结为结发夫妻生生世世,永不相弃,死生不离”
“范翕于此起誓,玉纤阿日后与我如结发妻子一般。我生她生,我死,亦求她生天地共鉴,此志磐石不移”
玉纤阿目子瞠起,她眼波如清水流动,静静地看着范翕跪在那浩瀚雪林前。
他的声音,飘荡在天地间
“生生世世,永不相弃,死生不离”
那声音飘在她心中,飘在她魂魄中。
玉纤阿盯着他,长长久久地盯着范翕长跪的背影。
她脑海中浮现许多画面。
幼时在薄家为奴,被打手心,偷偷跟着女公子学琴,不敢和人说话。流浪民间,东躲西藏。舞坊中管教极严,那些客人十分恶心。她和男人们周旋,她和女子们斗心眼。她弄伤了人,她和官府捉迷藏。她被老伯所救。她怕连累他人,只好再逃
而那些画面,在记忆中如退潮前一点点散去。
留下最后的定格。
她狼狈地坐在雪地中,斗篷和金链子扬起,她抬头,看到光风霁月、丰神俊朗的公子下马,一步步向她走来。
如命运一般。
他走入她的生命。
缓缓的,玉纤阿向前而走。
她站到了范翕身侧。
玉纤阿袖中藏着匕首,她抽出了自己袖中的匕首。范翕抬头看她,见她学他那般,拔下了自己发间的一根簪子。一绺青丝落肩,玉纤阿跪了下来,将那绺发丝割下。
玉纤阿与范翕并肩而跪,面朝雪林,面朝天地,她朗声“玉女纤阿在此立誓。天地为证,日月可鉴。玉女纤阿愿与公子范翕共结连理,结为夫妻。生生世世,永不背弃”
“若有违此誓,愿生生世世堕入畜生道,永不见天日。”
范翕侧头,望着她。
玉纤阿转过脸来。
二人目中水光浮动,缓缓的一片雪花,落在二人的长睫上。
莹雪穿云,浓雾渐渐散去。天依然灰蒙蒙的,但天边亮起了一道微弱白光。
天即将亮了,雪却重新下了起来。
范翕伸手握住玉纤阿的手,二人手相握,范翕从玉纤阿手中取过她的那绺发丝。他低头,将二人的发丝缠在一起,他细致地低头,将发丝收入了一个荷包中。
范翕抬头望着玉纤阿轻声“我十分爱你,恐不见你,日夜难寐。你将这结发留给我做个念想,好不好”
玉纤阿目中凝泪。
却含笑“好。”
她伸手抚他面颊“公子,我心中是有你的,你别怕。”
范翕伸臂抱住她。
久久而不语。
二人下山时,静默中,听到了人马声。向前方看去,见是两方人马都来找他们了。
天地大雪,成府的人是成容风亲自带队,在雪地崎岖中艰难行走,看到玉纤阿时,成容风微微松了口气。
而范翕那边跟来的人,是曾先生、成渝等一些亲近之人。看到范翕果然和玉纤阿在一起,众人意料之中松口气,又齐齐叹一口气。
范翕对玉纤阿低声“我走了。”
玉纤阿轻轻地“嗯。”
范翕松开她的手,走向那大部队中。雪花在他身后肆虐,他的长袍被风卷起。雪花迷了玉纤阿的眼,玉纤阿盯着范翕的背影,看他步步远离她,看他沉静走向那三年之约
玉纤阿上前一步,在众人意外中朗声“燕主”
范翕后背一顿,却没有回头。
玉纤阿声婉而清,高声朗道“祝燕君延寿万岁,长保燕国四海咸乘,诸侯宾服,觞酒既升,永受万福”
她长袖相拱,向下而跪,再次高声重复“妾身祝燕君延寿万岁,长保燕国四海咸乘,诸侯宾服,觞酒既升,永受万福”
范翕回头,目中清盈,水光潋滟。他强忍着自己汹涌的情绪,盯着那跪下的女郎,长久地凝望。
而后忍泪转身,不忍多看。
回首间,雪与衣相织,郎君衣如鹤羽,云飞风起。天地大雪,他彷如云中君般高贵清冽。
玉纤阿跪在原地,望着他走远。她睫毛上沾着雪雾,这么多的人,她只看到范翕一人背她而去
美好的公子即使背对她离去,依然是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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