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宵月明, 照君窗下。明月照亮了窗扉, 之前半夜发生的事历历在目, 如此清晰。
侍从泉安出去为公子重新沏茶,他站在廊下隔着帘子看了一会儿靠窗而坐的公子翕。范翕披着单薄青袍,长发半披散。他寂静坐在窗下, 手扶着额头, 连夜批阅宗卷。
成渝立在窗下听范翕说话。
远远看着, 公子有些清癯, 眸色漆黑, 面白如玉。先前因女色而涌起的情涛波澜, 这会儿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单单这样看着, 公子翕当真是温润如玉,触手也凉。
范翕缓而清和地对侍从下着令:“去曾先生府上一趟, 说是我的意思, 吴世子已经与我们达成共识。将这封书交于先生。”
“曾先生回信后, 你看下与我的意思是否相同。不同的话, 就无视那封信, 转将这行字交给那几位武臣。他们有几人不识字, 为不让人尴尬,又预防有人疑心我处事不公, 你直接将这行字读给他们。”
“将武臣的回话和曾先生的回信拿去吴世子宫苑,让他过目, 让他知道我帮他拦了多少麻烦。”
他一一嘱咐下去, 语气玩味, 不紧不慢地挑拨着臣子们和吴世子的关系。让彼此三方人马,渐渐分心,都只听范翕自己的话。他不怕他们几方互相对词,他们彼此有猜忌,关系没好到那个地步。待他们的势力分散得厉害了,他们便都是自己这方的了。
范翕这份心机,和他平时面对曾先生、武士、吴世子他们表现出来的过分谦卑,完全不同。
泉安微微恍神了一下,想到了更年少时的公子翕——那时谁会想到,瘦弱多病的公子翕能从一条绝境,走到今天这可以代天子巡游天下这一步呢。
泉安自幼就陪范翕住在“丹凤台”,陪着范翕与他母亲虞夫人在山中清修。后来一位小女郎闯入了山中,对公子辱骂棍打,公子默然承受。不知公子哪里触动了那位小女郎,那女郎竟然带范翕离开了“丹凤台”。那位小女郎,就是范翕心里一直厌恶、却不想得罪的他日后的未婚妻。
再之后,泉安跟着公子翕在周王宫生活。无权无势,背后非但无靠山,还有一位被囚的母亲,初入周王宫的公子翕被那些宫人欺负的实在可怜。后来是遇到了周太子,范翕百般讨好了那位太子,他们在王宫的日子才渐渐好了起来。再之后,曾经欺负过公子翕的宫人,在周王宫中一个个默默消失……泉安也装聋作哑,从来没问过公子。
泉安不会怪公子私下阴狠、表面装得光明磊落。他只心疼公子。
成渝离开了,泉安默默地端着茶盘回来。范翕惬意无比地喝了杯茶,准备再翻一翻竹简时,泉安担忧着问他:“三月一过,若是一切都照公子心意般妥当,那我等四月便会离开吴宫,回返王都。公子安排好了其他一切,独不对玉女做安排么?”
范翕顿一下。
他太阳穴轻轻抽了一下。
他手微微蜷曲于袖中,声音略不自在:“我何必对她作安排。不是说了,待我离开吴宫,就让成渝去杀了她么?”
泉安:“……”
他心想你何时说了?你还说你今夜要去杀她,你不还是下不了手。
范翕脸微热,稍微侧了下脸。泉安和成渝不同,成渝是帮他做那些腌臜事、帮他杀人越货的。成渝很少发表意见,对他的事情也不甚了解。但是泉安,对范翕的事了如指掌。想哄泉安,还是蛮难的。
范翕道:“我只是突然想到玉女还有些用处。你不知她如今在织室,经常为各方主宫送衣裳。接触的宫舍多了,她知道的吴宫事就多些。我不过是牺牲自己,骗取她一些情报罢了。”
泉安心想:那我看着,你牺牲挺大的。
其实公子翕喜不喜爱一个女郎,都没什么打紧的,只要整件事控在可控范围内。但是那位玉女的相貌,实在是太……泉安不得不提醒公子:“公子,您定要好生将此事在吴宫了结,不可带出吴国。若是您带玉女离开了吴国,你那位未婚妻得知了此事,恐对玉女下杀手。到时,您自然不会拦……但您只会比现在更伤心呀。”
范翕眉目不动,他手中茶磕在案上,重重一下。泉安看去,见他目中几分阴郁。
他淡淡的:“我的人,她凭什么动。”
泉安:“那位女郎家中地位极高……”
范翕微微笑了一下。
他对泉安说了句实话:“我不会爱上玉女,不会为她放弃原则,不会为我自己惹上麻烦的。我会在吴宫中就将与她的这桩私事结束,绝不会让旁人发现这桩事,拿来胁迫我。”
“我目前,也不会与那位撕破脸。我手中权还没到与她翻脸那一步,太子也不会支持我。我有时候想着,娶了她回来,将她供在家中,好处还甚多。她既爱我,我又不亏,何必与她翻脸?不过是同床异梦,各玩各的罢了。”
泉安静默了一下,说:“您这样行事,夫人会伤心的。”
范翕慢慢道:“不让她知道就好了。总之她整日被囚……我不说,她也不会知道的。”
范翕向后倾靠在垫上,漫不经心道:“情爱于我,本就无谓。情爱不过是年少时春日里随意开的花,这花,在人间,到处都是,没必要特意护着。情爱于我无用,我可以不护。”
泉安心想:情爱于你,你可以不护,但你也可以护。
端看公子愿不愿意承受损失,愿不愿意与人翻脸。
但那些都是日后未知的,泉安一面希望公子遇上真正喜爱的女郎,一面又怕这□□为公子招来祸端。毕竟玉女,看着并不是什么好相与好哄骗的。泉安现在见公子与玉女相处,公子投入的心力……他只怕公子日后会栽在那女郎身上。
女郎美丽不怕。
怕的是她既美,又慧。
不过范翕低下头,又忽然想到自己这里还留着她的明月珰耳坠。范翕不自在了一下,心想这也算是私相授受,二人交换定情物了吧?
他这里有她的耳坠。
她……留有他的绢布字条。
哎……希望她不要太爱他,不然日后她会伤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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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夜,玉纤阿也在辗转反侧,想着公子翕的事。她坐于床榻前,一手持一玉佩反复看,另一手指按着自己的唇,想到重重叠叠的桃花树上,那个让她失魂的吻。她心中有点儿快乐,但同时又冷静地想自己不该在那位郎君身上多放心思。
她为了生存,经常在郎君们中间周转。为了自保,她从来不与这些男子过度肢体接触。
甚至可以说,她是厌恶被男子碰触的。
玉纤阿低头,再次盯着自己手中的玉佩看。恐怕旁人不会想到,如她这样身份卑微的人,身上竟然会有一块上等和田玉。玉色碧绿玲珑,雕刻着一幅姮娥奔月的画像。
玉纤阿闭目,想到曾经一位主公对她的赐名——
“你被领养时,身上便有这玉佩,我便为你赐姓为玉。玉上既刻着姮娥奔月,当是丢弃你的父母为你赠的寓意。纤阿驾月,伴夜星辰。你就名为‘纤阿’吧。玉纤阿,便是你从此以后的姓名。”
“此后,你做一侍女,随在女公子身边服侍,不可忘了尊卑。”
而再之后,她又做过舞女,被一好心老翁养过……再之后,辗转落入吴宫。
玉纤阿握着手中这枚玉佩,她闭着目,唇角轻轻噙笑。
她是被丢弃的女婴,也许生时也得过父母的祝福,但后来她留下的,不过唯有这枚玉佩。这枚玉佩材质上等,证明她确实是贵女出身。但她父母也许死了,也许她父母嫌恶她是女婴不要她了。
无所谓,她为人心冷肠硬,她并不怪自己的父母生下自己却不养育自己,让自己过得分外辛苦。年幼时玉纤阿曾为自己的美貌日日胆战心惊,觉身边所有人都是豺狼虎豹,觊觎着她;现在她已经满腹心机,不再是那个惶恐不安的玉女了。
吴王何妨,吴世子何妨,公子翕何妨。
美丽既是上天的馈赠、补偿,她当好生利用,为自己谋利。
玉纤阿伸指,手搭在窗上,轻轻勾勒图画。窗外的景色照在窗上,玉纤阿手中没有笔没有竹简,她这样卑微之身,用不起那样贵人才能用的东西。她想学画,就只能就着窗上倒映的影子,手指隔着虚空勾勒。
寥寥几笔,她勾勒出了一轮冰月。玉纤阿脸贴着冰凉纸窗,呼出的气缓缓结霜,而她低声喃喃:
“纤阿驾月,伴夜星辰。我不会主动爱任何人的。谁对我有用,我才爱谁。”
同屋宫女已经入睡,呼吸浅微。玉纤阿掀开被褥,娉袅婀娜地下了床。她从自己的箱匣中翻出一张绢布,上面有字,是范翕曾经给她的。玉纤阿当时怕范翕日后追问,将这字条留了下来。
但现在,那位公子估计早就忘了这回子事。宫中私相授受本就是忌讳,留着这字条,玉纤阿自己也一直怕东窗事发。现在他已经亲到她了,当不会再想着什么字条了。
玉纤阿拿着灯烛,凑到字条前。她清黑温润的眼眸,温柔而安静地看着灯烛火舌吞并了范翕写的那张字条。她压下心中一点儿不舍,想自己这也是不得已呀。
玉纤阿发愁地想着:“希望公子翕不要太过爱我,连这张字条都会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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