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第124章

    者也走后,燕丘连着下了几日的雨。

    顺喜儿看着窗外那淅淅沥沥,仿佛不愿停歇的雨,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在出发去爻关之前,敲开了天和的家门。

    看到顺喜儿独自一人站在自己家门前,天和很是意外。他热情的将顺喜儿迎进屋,亲手给对方端了一杯热茶来。

    只是,那茶还未及到顺喜儿手中,就伴随着者也故去的消息摔落,散碎成片。

    顺喜儿不知道自己还应该说什么,他摸了摸胸口,那里放着天和家的房契。他掏了出来,推到天和的跟前,说:“这是……者也交给我的……”

    天和看了一眼那被叠得整齐的房契,勉力一笑:“人都没了,要这房子还有什么意义呢……”

    是啊!

    人没了,拿着这些身外之物又有什么意义呢?

    看着天和沉默不语的样子,顺喜儿一时之间,只觉得喉头哽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天和长叹了一口气后道:“明日,你有空么?”

    顺喜儿楞了一下,随即他便明白了什么,连忙道:“有的!”

    “今天我得先去准备些东西,明天你再过来,咱们一起去看看他。”

    顺喜儿连声答应,并说自己会一早过来。两人约定了时间之后,顺喜儿便是告辞了。

    次日一大早,顺喜儿就在天和家门前候着了。

    出发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他们一路走着,一路看见那云层中的太阳渐渐的绽放出屡屡金光。

    昨夜的一场雨过去,者也坟前的新土未干,那坟尖上却已经显出些青翠出来。那些露珠就挂在那些翠绿之上,迎着晨光,闪闪发亮。

    天和蹲了下来,他从袖子里掏出那些者也曾经爱吃的东西,摆了一地。然后又轻轻擦拭起那沾满露水的墓碑。

    他是那样一遍又一遍的擦着,仿佛永远也不够一般。

    天和看着那墓碑上四方周正的“者也”两字,沉默着,突然用手遮住了脸,痛哭了起来。

    那是一种无声的恸哭,远比哀嚎来得更加让人撕心裂肺。

    在那属于过去的某一段时日里,天和和者也算得是情同手足。就算分开那许多年,这种情谊却从来未曾从彼此的心中消弭。

    者也消失的那些年头里,天和曾经想过,者也可能死了,变成泥土,化成灰了,这辈子再也寻不着了,却不想对方又鲜活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那一瞬间,他是惊喜的。

    然而,故友的失而复得带来的喜悦,尚未褪去,那些曾经想过的种种不幸,在他毫无防备之间,陡然之间变成了现实。

    顺喜儿没有说话,依旧只是沉默着站在一旁,静静的听着那风刮过。

    顺喜儿和天和两人在墓前站了很久,彼此都没有说话。

    当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太阳又躲进了云雨层里,不消片刻,那雨又下了下来,却又并不大,只是细,且密,像是一场雨雾一般。

    两人都没有撑伞,只是在这场雨雾中沉默着往回走。

    “三生……”在朔方城门口的时候,天和终于开口说了话,“你家二哥的事,我听说了。”

    顺喜儿有些意外,正想问时,又听见天和说:“我是听常去酒楼吃饭的人提到的。三生,其实你的事,很久以前,我就听你父亲提过。”

    “……我的事?关于我亲生父母的事儿么?”顺喜儿疑惑的问着他。

    天和摇了摇头,说:“只是大致的提起过你是顾家抱养的。至于你的亲生父母,他知道的好像并不多。”天和说着,又突然咳嗽了一声,“其实,我想说的是,虽然你二哥做了些对不起你的事,但是你爹对你还是好的,他从来都是把你当亲生儿子对待……”

    “所以呢?”顺喜儿问。

    “所以……”天和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吞了口唾沫,方才继续道,“宫里头是非多,人心也险恶,所以你还是尽早回燕丘吧?虽然者也,你二哥,你爹,你娘都走了,可这里是终究你家。”

    他一边说着,一边瞧着顺喜儿的脸,发现对方只是沉默着没有说话,于是又急匆匆的接着道:“你也可以把我那里当作你的家,虽然我家家境也不是很好,不过你只要你愿意,你随时可以……”

    顺喜儿笑着摇了摇头:“天和大哥,我知道你的意思,也非常感谢你的好意。只是,我现在没办法留在燕丘,一来是我名籍在司礼监,走不得;二来则是,那宫里头,还有我要照顾的人,也还有我必须要做的事。”

    顺喜儿何尝不想现在就将自己置身事外,不用去管那宫里头的是非,只是他无法做到。

    小宴儿,宫里头还有那个天性烂漫单纯的小宴儿。

    那是三生的惦念中,最后的一个。

    虽说小宴儿身边有个小品子跟着,可是若自己此番不回去,也难保花季睦不对小宴儿下毒手。

    他已经失去了者也,不想再失去小宴儿,守住小宴儿,为自己,也为三生。

    “等到,宫里头的事都了结了,我会回来的。” 顺喜儿说着笑了笑,“可能到时候回来的不只我一人,只要天和大哥那时候可别往外赶我们就行。”

    不管天和内心是如何期盼,眼前这个纤弱的少年能够说出我现在就会留下来的话,但是他却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能够得到的答复永远都只可能是拒绝。而且不管再问多少次,都只会是这个答案。

    天和没有再开口说留下他的话来,他只是看着顺喜儿冲着自己挥手,走进那雨雾的更深处。

    他想要留下这个少年。

    他想要告诉这个少年,你不可以再回到那个如同深潭泥沼一般的深宫;

    他想要告诉这个少年,那个地方是可以吞噬一切人心的魔窟。

    然而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他却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真的,就可以这样什么都不说,就让那个人走掉么?

    天和看着那背影即将消失在自己的眼前,突然大声喊了起来:“三生!”

    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顺喜儿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他,一脸的不解。

    “你……其实不必去寻找你亲生父母!”天和大声喊道,“这么多年,他们可能早就不在这人世了!”

    对于他的话,顺喜儿没有回应,他只是笑了笑,形只影单的转身消失在那片雨雾之中。

    雨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密。

    天和已经看不见顺喜儿的身影,雨声也越来越大。

    天和已经分不清楚自己脸上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

    叫住顺喜儿的那一瞬间,他很想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宣之于口,然而却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一如当年,他看着裕王在自己眼前拔剑自刎一般,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关于那十六年的隐秘,他究竟该如何开口!?

    十六年前,正是自己的父亲,将这个孩子送到了顾家,图的是那小富即安,平安绵长的日子。

    然而这十数年过去,人世间的变化来得太快也太过陡然,原本清闲无碍的顾家遭逢大难,家破人亡,颠簸飘摇,当年那个被寄养的孩子也再也下落。

    再见面时,谁又能料到这个孩子,确是从那深宫之中出来,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里头出来。

    他该怎么开口说这一切?

    他究竟该如何告诉三生?

    告诉他,你不是顺喜儿,也不叫顾三生,你是那个谋反的裕王的儿子。

    那深宫之中的帝王,你所侍奉的主子,赫连勃,就是逼得你父亲自刎的人。

    他究竟该如何向三生说明这一切?

    他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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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爻关外等了十数日的流光使臣队伍,终于等到了爻关城门打开的那一刻。

    这一天,持续多日的雨天终于结束,湛蓝的晴空终于出现,燕丘的天气似乎也在这一天,开始暖和了起来。

    流光国使臣之中,除开诸弘业之外,司空孤风也出乎所有人意料列席在侧。相较于他在和谈之初时的各种咄咄逼人,此刻的司空孤风显得异常的安静,他不发一语的站在诸弘业身侧,看着诸弘业逐字逐句的确认那国书上的内容,并最终在国书上签字落印。

    国书交换之后,两国的人马齐聚在爻关的城门口,静静的等候着护送福王的车队到来。

    差不多,半个时辰的功夫,车队终于驶进了爻关的瓮城。被人从车架上扶下来的福王赫连起,看上去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似乎并没有受什么伤,那身量上看上去似乎还圆润了不少,若硬要说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可能也就是瞧上去,形容有些憔悴。当赵闻介和卫瓯等人一一向他行礼问安时,一向趾高气昂的他,变得沉默不语,那神情上瞧上去更有些局促不安。

    福王在被接进瓮城没有多久,就被褚和派来的车队直接迎去了御庭园。

    福王走后,赵闻介笑眯眯的看着司空孤风和诸弘业,道:“司空将军,诸大人,在下备了些酒菜和歌舞,还请赏脸一叙?”

    司空孤风翻身上马,笑道:“免了。你这一顿饭,不知又要盘算我些什么,还是不吃为妙。”说罢,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的顺喜儿,勒了勒缰绳,走到对方跟前,“喜公公,福王顺利回朝,你这面上好像看上去并不是太高兴?”

    顺喜儿抬头看了他一眼,确是没有回话。

    赵闻介走到顺喜儿的身边,道:“司空将军,你这话儿说得就有些太不合适了。福王回朝,这是举国高兴的大事儿,只是咱们这位喜公公最近家中出了些事,兄长和好友相继故去,所以一时间情绪上难以平复罢了。”

    “原是如此么?”司空孤风看了顺喜儿一眼,紧接着便是翻身下马,“人之生死,自有定数,喜公公倒是不用太过介怀。此番与喜公公相见,颇觉有些投缘,本将军回去之前,倒是有一则消息,想要说于喜公公听,不知公公可否愿意一听?”

    “司空将军但讲无妨。”

    “本将军平日里倒是没什么爱好,就好打听些小道消息。听闻喜公公出宫之前,曾深陷某些意外。此番出宫似乎也是与此有关,本将军这里的消息就是,世间之事,自有定数,也许他日返京,对你而言的意外就变成了某种好消息,正所谓‘谁无暴风劲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就是这个道理了。”

    司空孤风突如其来的箴言,让顺喜儿觉得莫名其妙,他盯着眼前这个容貌俊雅,眉目灵秀的男人,确是瞧不出对方到底是为着什么因由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

    像是瞧出他心中的疑虑似的,司空孤风突然大笑了起来,“倒是不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本将军!本将军说这些自然是别有用心。”说着,司空孤风突然凑近他,咬着他的耳朵道,“回去告诉那位太子殿下,我会去亲自去接他的!”

    顺喜儿一愣,他紧皱着眉头,表情严肃的盯着司空孤风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司空孤风确是不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利落的翻身上马,冲着卫瓯一拱手,道:“卫将军!希望下次见面咱们不会是在疆场,而是在床上!”

    “司空孤风!你!”卫瓯气得将手中的马鞭一折两半,一张俊秀的脸则是气得通红,在阳光下瞧着更加艳丽几分。

    “赵大人。”司空孤风盯着赵闻介道,“你应该知道,本将军要你带什么话给赫连勃。”

    赵闻介只是面上笑笑,拱手道:“司空将军,希望咱们不要再见面。”

    “不见面?”司空孤风仰面大笑,“我倒是希望没有再见面的时候。不过那个时候恐怕,就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了!所以,赵大人,回去之后,告诉赫连勃,让他好好的洗好脖子,在皇城里等着吧!!!”说罢,他又冲着顺喜儿道,“喜公公,你送的大礼,本将军再次谢过,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

    诸弘业尴尬的冲着在场的众人笑了笑,也很快的骑上马,带着自己的一队人马追着司空孤风出了爻关的瓮城,并渐渐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外。

    “喜公公,关于那一万甲士,本官还是觉得,有些疑虑啊。”在送走司空孤风一行人等之后,在折返回朔方城的路上,赵闻颇有些担心的对着顺喜儿说,“此事一旦出了差池,皇上那边儿是没办法交代的。”

    “这件事,赵大人不说,卫将军不说,自然就不会有人知晓,皇上跟前就更不知晓。”

    虽然是如此说着,但是在这件事上,顺喜儿心里其实也有些没底儿。但是在他看来,比起这一万人归来受军法处置,牵连家中妻儿老小来,目前就让他们留在流光,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赵闻介叹了口气,他摇着望向了身侧的卫瓯。

    卫瓯看了他一眼,只道:“本将军,什么都不知道。”

    “也罢,这件事也就暂且这样了。”赵闻介无奈的点着头,“回去之后,我会尽量将这件事写得那么不起眼的。”

    “那便是有劳赵大人。”顺喜儿拱手谢过他,“倘若这件事哪一日被皇上知晓了,赵大人也不用担心,我会一力承担所有罪责的。”

    对于顺喜儿的话,赵闻介倒是不曾怀疑。他只是担心,这件事一旦暴露,赫连勃的怒火,恐怕并不是眼前这个喜公公所能担得下来的。

    毕竟,比起这个顺喜儿来,赵闻介认为自己了解赫连勃更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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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王回到御庭园休整了几日之后,便是嚷着要回京城。

    在匆忙收拾了行装之后,一行人终于踏上了归程。

    此刻已经临近三月,天气越来越暖和,春风从桃丘一路吹遍了燕丘,最初来时候,那些还枯着的草场,一眼望去,满是青翠。

    路过凤梧森林的时候,顺喜儿发现,这里的绿色越来愈深,枝叶也越来茂密,等到夏天的时候,这里必定是绿荫成片,待到秋日,经霜之后,亦是层林尽染的艳红。

    然而不管哪一个季节,仙音丘依然是那样的一目了然。

    顺喜儿骑在马上,抬头看着那山丘的最高处,想起在宫里的时候,者也心心念的从来都是回到燕丘。

    而今,者也终究是留在了燕丘,留在了凤梧森林,终于不用再回那永不见天日的宫廷。

    或许,终有一天,当一切都尘埃落定时,自己也终将回到这里,与他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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