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平六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李栖梧坐在亭边,手搭在栏杆上,瞧太液池中央泛舟时扫过的落叶。
舟上有水仙似的叶凌波,林檎似的白月临,栀子似的周越桃,还有芍药一样的越将离。大明宫永远不缺年轻鲜嫩,像谢了又开的花,像来了又去的春。李栖梧幼时曾念过刘延之的一句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如今想来,倒是再恰当不过。
死气沉沉的宫廷越来越热闹,李栖梧却越来越有形影相吊的空虚感。她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沉默,她开始排斥宫里的一切,迫切地想要逃离它。
背后响起踏云一样的脚步声,紫檀臂弯里抱着鹤氅裘,轻轻地拍了拍上头的浮尘,展开来披到她身上。李栖梧笑了笑,反手捏了捏她放在她肩上的手。
哪怕李栖梧特意关照过狱卒,但那一场变故到底折磨了紫檀,令她落下了心绞痛的毛病,此刻她走得匆忙,额头上出了细细密密的虚汗,左手不自觉地攥着绢子捂在心口。
李栖梧并未同紫檀交过底,但紫檀自听她说出“苏合”二字时便安静了下来,一言不发地在牢狱里等她。李栖梧曾承诺过,她要给她不用仰人鼻息的生活,她总是记得。
时间最大的能力,大抵便是让人同从前的自己站到对立面。
铺张奢华的李归月落户江湖,恭谨温顺的上官蓉儿离经叛道,攀附为生的紫檀坚定自我,最会自保的贺兰玉欢开始牺牲。
那么,范媚娘呢?
李栖梧眼神一黯,她许久未同范媚娘说过政务以外的话了,她如今早起早歇,努力加餐,过得规律极了,除却周身空落落的,她并未觉得有多难过,直到有一日她自梦里醒来,在黑暗中渴着嗓子坐了半晌,望着掌灯而来的紫檀怔怔道:“心绞痛的症状是什么样的?”
她握着她的心脏,一阵一阵地抽搐着疼。
紫檀以复杂而怜悯的表情回应了她。
李栖梧醒转过来,对她抽动鼻翼笑了一下,低低道声:“噢”,而后便侧躺着又睡了过去。
从那时李栖梧才明白,原来有些东西是随着时间日益增长的,它默不作声地潜伏在你的毛孔里守候人的脆弱,似鬼魅等待阳气薄弱的瞬间,附身一样迅速穿过你的身体,将你变作苦候归人的怨妇,变作家破人亡的鳏寡,变作天底下最应当哭泣的可怜人。
然而范媚娘的失意同旁人都不同,她比往日更加活泛,更加张扬。初一射柳,十五投壶,风高时放风筝,气朗时打马球。几个小姑娘从前还怯生生的,躲着瞧了几回,到底坐不住,三两日便玩作了一处。
快至重阳,李栖梧在鸾翔阁内理着重阳宴的折子,听见外头传来扰人的笑闹声,仿佛是棣棠的嗓子急嚷了一声“主子”,李栖梧皱眉,听见帘子打了,范媚娘带着外头的热风含笑入了殿。
她的笑意还凝在眼底,嘴角的弧度却在瞧见李栖梧的一瞬间缓了缓,抿着唇亲手解开披风,清清嗓子将它递给棣棠。
棣棠收敛形容,轻手轻脚地跟在后头拾掇,范媚娘手背虚虚抹了一把汗,额前刘海儿湿濡濡的。她一面甩着绢子,一面眯眼低头翻开手边的文书。
她汗涔涔的模样如此诱人,起伏的胸腔和绯红的脸颊是她最好的装饰品,甚至连嘴唇上方细细密密的汗珠儿都晶莹剔透,令李栖梧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些意乱情迷的夜晚。可她的眼神又是如此冷漠,半点将李栖梧搁到视线里头的打算都没有。
李栖梧的心跳不受控地在嗓子眼沉浮,酸涩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后,竟横冲直撞得得同心动时没什么两样。她撑着额角垂下头,望着重阳宴的菜谱不做声。
棣棠替范媚娘抽出袖口的汗巾子,又拉过她骑马勒红的右手,一面轻吹着一面抹药,这几日范媚娘骑马张弓,声色犬马,半点不见从前的懒怠和金贵,连带着同底下人也和气亲热了些许。
棣棠走着神,手上的动作便不经意重了些,范媚娘轻嘶一声蹙起眉尖儿,李栖梧未动脸,不动声色地将眼神递过去,却见范媚娘双眼盯着折子,只轻轻地捏了捏棣棠的手示意她轻一些。
李栖梧的喉头随着她捏手的动作硬生生一动,双眼微微敛起来,而后将视线收回,菜谱的字细小又工整,却似极了恼人的蚊蝇,嗡嗡嘤嘤地在眼前晃。
范媚娘若有所思地略抬了抬头,将眼波在李栖梧的头顶顿住,李栖梧的心底有感念似的咚咚捶起来,像奔了只小鹿,她正要抬头,却瞟见范媚娘又低了头,将手自棣棠掌心里抽回来,慵懒地活动双肩。
李栖梧润了润嘴唇,将手里的单子合上,向紫檀示意,紫檀双手接过,呈与范媚娘。
棣棠将菜品簿子摊开,范媚娘勾着脖子瞧,在第三行处拧了眉,问道:“这万福肉,为何划了去?”
棣棠看向紫檀,紫檀正要回答,却听得李栖梧一面翻书一面轻声道:“阿离不吃莲子。”
范媚娘揉着手腕的动作一顿,悠悠望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噢”一声。
这气氛实在闷得慌,许久未直直通话,讲出来竟有些钝。李栖梧感到她似乎在于范媚娘博弈,却不知博弈的到底是什么,甚至她不晓得究竟是自己的言语伤害了范媚娘,还是范媚娘无所谓的态度伤害了她。李栖梧搁下笔,正暗暗叹出一口气,便听得范媚娘站起身来,与棣棠言语几句便往外走。
今日折子不多,她来了又去,仿佛只是喝茶歇歇脚,李栖梧疲倦地扶着发际线边缘的皮肤,轻微地揉了揉。
秋日的御花园比盛夏更绚丽些,夏日里的颜色只是花,入了秋却连树木也层林尽染,鹅黄殷红堆作一处。天空中漂浮着高高低低的纸鸢,容长脸削肩膀的美人儿,低爪高脊的猛虎,粗脖方脑的飞燕,被底下的姑娘们牵引着乘风直上。
姑娘们时而仰头探看,时而提足疾奔,时而撞作一团,唉哟唉哟地嬉笑,范媚娘坐于亭内,耷拉着眼皮瞧热闹。
不远处的树荫底下立着一个青衣薄身的侧影,叶凌波今日穿了胡服,头发在头顶绾了一个丸子似的素髻,尖脸凤眼,长腿细腕,倒有几分青葱公子的俊俏模样。她伸手将薄汗满头的白月临拉至阴凉处,将一旁的小扇递给她,素日冷淡的脸庞盈着若有似无的笑。
范媚娘拎了一杯菊花酒,支着额头看她,想起在别院里头,叶凌波说瞧见了爱情的模样,她忍不住弯唇笑了笑,对棣棠道:“叫她过来。”
不多时叶凌波便至了跟前,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范媚娘递一杯酒给她,她接过饮了一口,听范媚娘道:“你的名字,叫做叶羡?”
她望着她,好似在望着几年前初入宫的某个青葱少年。
叶凌波点头,见范媚娘揉着额角想了想,问她:“‘羡’是哪个‘羡’?”她的嗓音懒懒的,又有些哑,带出不分明的酒意。她的诱惑感如此驾轻就熟,甚至连她自己都来不及发现。
叶凌波低头略略沉吟,范媚娘莞尔伸出手来,食指略略一动,对她挑了挑眉头。叶凌波迟疑着探出指尖,在她手心的沟壑里轻轻地写了一个“羡”字。
范媚娘垂着睫毛看她的动作,心里随着她一笔一划地描,左面一个山,右面一个见。跨越千山,伊人不见。她咬着嘴唇低低地在心底念了一个“岘”。
仿佛有什么正慢慢重合,又极快地分开。
叶凌波收回手,范媚娘空落落地握着掌心,同她说:“你的名字很好。”
“唉哟。”身后传来一声娇甜的惊呼。周越桃揉着脑袋转过身,瞧见了李栖梧紧闭的薄唇。
李栖梧被周越桃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肩膀,却只将肩头布偶般松松地动了动,眼神定定望着不远处的范媚娘同叶凌波。满园子的欢快霎时噤了声,大大小小跪了一地,俯身同李栖梧问安。
叶凌波抬眼,视线穿过紧绷的空气看向李栖梧,范媚娘背对而坐,慢吞吞地将手收回,左面的步摇晃了三四回,她才回头,迎向李栖梧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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