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栖梧忍着剧痛,杵着一根粗粗的树枝,沿着河畔开始找,她不能大喊出声,却又怕失去范媚娘的动静,只能一边以树枝有节奏地敲打树干和石头,一路仔细查看。
再走了一会子,天已是如泼墨一样,连鸟兽都四散地歇息了,山谷里只剩她孤零零的脚步声,她这才咽了咽嗓子,不敢将“媚娘”二字喊出口,只能低低地叫她:“阿徵。”
她的名字喊出来是两个平音,好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样小巧又直接,一点也没有本人的弯弯绕绕,可李栖梧喊出来,却不自觉地带了颤音,令这两个字有了一些难以承重的意味。
月色深沉,范媚娘此刻在哪里?晕了,溺水了,残了,还是死了?
李栖梧心里不可抑制地设想了千百种情况,她这样不会自我保护的人,是滚下来没有勾一下脖子磕着后脑勺了?是横生的树枝刺破她的小腹了?是没有树干拦着径直落入水中了?还是被追兵抓住砍下了脑袋。
她木然地想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像真实发生一样清晰。
死了也好。她轻轻笑一声,心里这样想。这样她便不用再费心力保护她,也不必再与她针锋相对,更不必被她的狼子野心气得跳脚,还能对被她逼迫自尽的绝尘骑有个交代。
李栖梧停下步子,笑容惨淡又扭曲,紧紧绷着下巴好像在控制着什么,眼里却不听话地漫上了泪花儿。
她转过头,眨了几次眼,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鼻腔的酸涩横冲直撞,她连忙抬起小臂结结实实地抹了一把脸,将即将喷薄的情绪牢牢按压了回去。
抹过脸的袖子湿漉漉的,那一定是汗吧,此外还能有什么呢?
她同范媚娘,除了这点厮杀的汗水,还能有什么关联呢?
她迅速地抽了抽鼻子,坐到河边,望着湍急的河水发呆。她方才竟然会觉得范媚娘的死亡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却不是万箭穿心那一种,而是将心脏研磨出汁液,而后空落落地摆在一旁的那种折磨。
她靠在树干上,曲起膝盖抱着,将头埋入胳膊中,她走投无路了,别无他法了,她陡然发现,若是范媚娘真的死了,她竟不晓得应当要做什么了,此刻的时辰该歇息么?尚未进食的肚子一点也不饿。那么,范媚娘呢?她饿不饿?又知不知道怎样生火睡觉?
她捂住脸,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把全身的力气都要抽出来。
半晌她才怔怔地抬头,咬着下唇内壁望着月亮,那月亮似生锈了似的,一点儿都不亮堂。她迟疑着将嘴唇放开,祸害遗千年不是么?范媚娘心眼儿这么多,又怎会舍得轻易离世呢?
李栖梧站起身来,拍拍身后的尘土,又继续找寻她。
李栖梧踩着石板路走了一整晚,走得双足都起了小小的水泡,却皱着眉头嘶声仍是走,一面走一面轻轻地唤阿徵。饿了渴了便喝口水吃个果子,饿了便靠在溪边打个盹儿。她同范媚娘指过永州的方向,若范媚娘醒来了也必然会沿着这个方向往永州走,若是寻不见范媚娘,她便先去永州借兵,带人马再回来细细探看,哪怕将韶州整个儿翻过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也不知走了几日,竟走出了山林,前方是一片平原,坐落着一个不大的村落,李栖梧迈着铅灌一样的大腿,扶着村口的篱笆一步步往里头挪,晌午的太阳毒辣辣的,她听见有人喊了她一声“小兄弟”,猛一抬头,眼前被直射的阳光一晃,后脑一沉便晕了过去。
“姊姊……”
姊姊?
一声童稚脆糯的女声将李栖梧唤醒,她感到有人在轻轻地拍她的脸颊,她头疼欲裂地龇了龇牙,扶着脑袋睁眼坐起来,腿部绵绵的一点儿知觉没有,她将视线摇摇晃晃地撑起来,一张黄乎乎的小脸在她面前猛然放大。
她被吓得本能地退了半寸,那小脸被一旁的手一推,出现一个温柔的妇人,一面拧着帕子一面同她笑:“姑娘可算醒了。”
李栖梧迷茫地眨了眨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的嘴型,嘴唇被牵动着随着一齐变圆又拉平——姑娘?
她低头,自己的衣裳早不是从前那身男装,此刻换了干净的素裙,头发披散着,散发着清新的皂角味儿,身子也被仔细擦洗过,半点没有行走多日的汗腥味。她的瞳孔猛然放大,捂住自己的领口,瞪着水汪汪的眼,脸霎时便白了,白里又透着一些粉色。
那妇人瞧她这样细皮嫩肉的,又生得这样好看,定是哪家的落难小姐,见她这一番模样,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便道:“姑娘的衣裳已不能穿了,我便替你换洗了。”
她的神态里很有些过意不去,李栖梧拧着眉头,终于出声问她:“我这样子,可有旁人瞧见了?”
妇人忙道:“姑娘晕在我家墙根儿,就只我瞧见了。”她不晓得这姑娘是个什么情况,也不好声张。家里男人去得早,就只她一个莫寡妇,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李栖梧放下心来,却见旁边一个笑嘻嘻的脸蛋子插过来:“还有我,我瞧见了!”
芸娘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牙还缺着,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滴溜溜的,机灵得很。李栖梧抿抿嘴,同她笑了笑,芸娘更是欢喜了,胳膊撑在床上,捧着脸蛋儿问她:“姊姊姓什么?”
李栖梧垂睫想了想,道:“姓范,叫阿朝。”
“阿昭?可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昭?”小姑娘新学了《孟子》,颇有些显摆的得色。
李栖梧莞尔道:“不,是朝阳的朝。”
她眯眼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诚恳同莫嫂子道过谢,又问:“这是何处?”
莫嫂子将巾子递给她,笑道:“这是韶州同永州的边界,莫家村。”
原来竟快到永州了,李栖梧想了想,问她:“这里可有官兵来过么?”
莫嫂子一面端盆倒水,一面道:“这村落哪里来什么官兵?咱们这地方穷,韶州的大人懒怠管,永州的大人也不稀罕。”
李栖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瞧着是可暂且歇歇脚,又问她:“我还有一个娘家的姐妹,却是走散了,不知嫂子可曾见过?”
莫嫂子将水泼了,掩门进来,摇头道:“却是不曾听说过哪家来了新人。”她见李栖梧眉眼甚是失落,又道,“不过我素日不与他们来往。”她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寡妇门前是非多,她虽不要什么贞节牌坊,却很懂得避忌,若不是李栖梧晕倒时胸前的衣裳被划破,隐隐露出雪白的胸脯,她也定不敢将她往屋里搬的。
李栖梧“唔”了一声,抿着嘴唇不言语,好半晌才摸摸芸娘的头,抬眸同莫嫂子说了句:“多谢。”
李栖梧身上大伤没有,淤青和擦伤却许多,足底的泡又被新挑了,走不得路,见莫嫂子这地方也算清净,便暂且在这里住了几日,闲来帮屋里擦洗,又教芸娘认了几个字。莫嫂子见她字写得漂亮又端正,自是十分喜欢。
住了四日,李栖梧的脚不大疼了,原本要走,莫嫂子却染了风寒,絮絮地咳了起来,李栖梧便拿了方子去村另一头的药铺抓药,她将领子堆得高高的,掩了一小半脸庞,又想着自个儿换了女装,应是不大认得出来,便一路低头沿着墙根儿走。
才走到街口,便听得前边的药铺一阵嘈杂声,几位妇人同莽汉围着指指点点,小声议论,她见人多,正想暂避一会子,却听见了一声低嗓的咳嗽。
那咳嗽声从人群的窃窃私语中穿过来,恰如其分地砸到李栖梧的耳朵里。她似被定住一般眨了眨眼,而后动了动脖子,生硬地转过头来,从人群的间隙中往里瞧。
一个尚算干净的女人,穿着粗布衣裳,以布条遮着唇鼻,坐在药铺旁,安静地揉着脚。
李栖梧的骨节被捏得咔嚓一声响,令她的心脏也跟着咯噔一跳。那人的眉目低低,可肩膀仍旧骄矜地端着,连揉脚踝的动作都慵懒又贵气。
是范媚娘。
李栖梧将咬着的下唇放开,三两步从人群中挤过去,走到她面前蹲下,由下而上地看着她。
她的笑涡渐渐明显起来,贝齿明晃晃的,连鼻梁亦有些皱,她不知道久别重逢或者失而复得时应当说什么,好似说什么都不大合时宜,便只管皱着眉头轻轻笑。
范媚娘见着她,严严实实地怔忡了一下,而后将她从上往下看了一圈,看她素净的辫子,和不大合身的粗布女装,手腕上还有芸娘早起时给她戴上的茉莉花串儿。
范媚娘偏着脸,蹙起眉头:“你……”做什么这副样子?
李栖梧有些尴尬,便回避地反问道:“你这又是怎的一回事?”
范媚娘低下头,望着右脚脚踝,李栖梧见她脚踝肿得高高的,不知是扭了还是断了,李栖梧叹了口气,蹲得近了些,一手抱住她的肩头,一手穿过她的膝盖弯,将她一打横抱了起来,想着这里人多,只得回莫嫂子家再作计较。
她抱着她穿过人群,几位村民停住议论,将她们让了过去,李栖梧见人散了,才低声问她:“他们方才围着你做什么?”
范媚娘的眼珠子罕见地有些窘迫,她别过脸去,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平坦些:“哀……我脚伤了,想瞧病。”
她省略了余下的半句话,李栖梧却闪着笑意明白了,她身无分文。
她一面笑一面叹,范媚娘竟也有今天。叹着叹着又不免将掌住她肩头的手紧了些,她发现自己的牙齿在轻轻抖着,抖得她脸颊的笑肌都有些发酸。
她垂下眼帘,将范媚娘放下来,而后将她揽入怀中,一把拥抱住她。
她将范媚娘的头按在自己颈窝里,示意她不要说话。这是头一次她同范媚娘这样不带任何算计地拥抱,却比任何时候都来得苦涩些。她感到范媚娘的手轻轻地抬起来,却没有如她所想地揽住她的腰,只松松地扯住她腰侧的衣裳,而后动了动脸,将前额倦鸟归巢一样枕在她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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