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谊走了有一炷香的时辰，李栖梧却半晌没有动作，斜着身子歪在椅上，思虑重重的模样。
右肩却冷不丁被一阵香风挨了一下，范媚娘吹着茶汤，轻悠悠提醒她：“人走了。”
人一走便下逐客令？李栖梧瞄她一眼，不置可否地将腿搭在小凳上，偏要坐得更牢靠些。
她不急着走，范媚娘自也不再赶她，笑笑侧脸唤了一声上官蓉儿，进来的却是湿着手的棣棠，棣棠是新到跟前来的，户部王尚书家的姑娘，年纪不大，脸蛋子粉嘟嘟的，此刻她正洗着头，听得范媚娘传唤，握着滴水的发梢便进来了，恭谨地叩了个头，才道：“上官姊姊说主子这几日睡得不大好，上内务府讨安神香去了。”
范媚娘唔了一声，点点食指示意她将头发擦干，李栖梧瞧着她眼生，不免多看了几回，棣棠瞄见她发髻有些松散，几缕发丝抚在颊上，袖子挽至胳膊处，小臂的线条玉雕般优美，双脚随性地搭在另一座椅的边角处，连裹着小腿的靴子都恰好到处地好看。
棣棠一时有些痴了，发梢粘在衣裳上，湿淋淋染了一片。
李栖梧不明所以地挑眉看范媚娘，范媚娘笑盈盈地，拿起一旁的扇子，凉凉地扇着风。
棣棠这才回过神来，哆嗦着肩膀直请罪，范媚娘竟不大计较，只扬头示意她去换身衣裳。
不对劲儿，李栖梧坐直了身子，老神在在地摸着下巴。范媚娘对下人向来严苛，如今这小宫女儿这样不懂事，却纵容得十分反常。
范媚娘怡然自得地摇着扇子，不疾不徐欣赏李栖梧变化的眸光。
李栖梧思索完毕，回神对上范媚娘的面庞，不自在地动了动闲散的双肩，正要开口，却见棣棠换了衣裳抹了头油又回来复命，范媚娘吩咐她道：“晚膳半个时辰后再传，令小厨房再加一副碗筷。”
“谁说本王要在此处用膳了？”李栖梧皱眉。
范媚娘回转过脸，讶异地挑眉：“升平今儿要来请安，哀家替她备着罢了。”
李栖梧一瞬间尴尬得僵直了脖子，咬住下唇瞪了她一眼，范媚娘双眼隐秘地压着笑意，扇子靠在唇边，点头令棣棠退下。
又摇了几回扇子，范媚娘方道：“王爷原本换过衣裳便该从侧门出去，怎的竟有闲心在这殿里坐了这许久？”
李栖梧嗤笑一声：“不过是想瞧瞧这两仪殿究竟有什么古怪，竟引得赵大人回回往里头奔走。”
她语气拈酸夹醋的，不晓得是在讽刺范媚娘结党营私，还是恼这瓜田李下的深宫秘辛。
范媚娘低低一笑，叹道：“可王爷这回一小坐，外头的流言怕是又要四起了。”
她眼神扫着李栖梧遗落的发丝，想着她慵懒地从自个儿寝殿出来的形容。
李栖梧浑不在意地偏头：“本王的流言多了去了。”民间常道债多不愁，这风流债应也差不了许多。
未等范媚娘回话，李栖梧又往后仰脸瞧她，道：“更何况，太后助本王收孟三，本王若能替太后打发闲人，也算礼尚往来。”
她想起在孟元跟前描画的无恶不作的恶霸形象，只觉有趣极了，恶意的爽快中又有一星半点的心虚，心虚底下又存了几分感慨。那孟元即便想破脑袋也算计不到，传闻中势不两立的摄政王同皇太后，此刻竟优哉游哉地坐在一处闲话聊天。
即便是她自己，亦不免有些恍惚。
不得不承认，她欢喜这样的日子，欢喜得好似日子本来就该是如此，可无论她如何努力，却总是掩盖不掉心底蠢蠢欲动的不安，这份喜悦与安宁像偷来的似的，和平二字根本不该属于她和范媚娘。
心底有个声音不断宽解着自个儿，说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事从权宜，同她暂且联手讲和罢了。
另一个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却在说，终是要还回去的。
李栖梧心里漫出淡淡的酸楚来，令她半晌无言。
范媚娘扫了她忽然变幻的脸色一眼，忽而道：“哀家也时常在想，晚膳后是进玫瑰露好还是羊奶茶好。”
一句话没头没脑，李栖梧抬眸疑惑地看她，却见范媚娘偏头一笑，将扇子搁在手心里，道：“可哀家后来发现，若哀家总顾着往后的点心，便时常忘了晚膳的滋味。”
李栖梧仿佛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心有所感地翕动嘴唇。范媚娘悠然一笑：“后来哀家索性便不想了，毕竟，到底是晚膳重要。”
她仍旧是媚骨天成的尤物模样，李栖梧却忽然觉得她瞧着顺眼了许多，眉目不再扎眼地张扬着，仿佛有了些令人舒坦的温顺。
李栖梧轻轻咬着下唇的内壁，搭在凳子上的足尖无意识地晃了晃。
范媚娘见她眉间不再隐忧了，便回转过头瞧手边的折子，翻开折子时她竟有一瞬间的走神，她本不是什么善解人意的人，却在李栖梧的情绪中瞧见了明目张胆的忧思。
这种叫做患得患失的情绪陌生又熟悉，令她瞧起来是在劝慰别人，亦好似在劝慰自个儿。
她摇头笑笑，鼻息浅动，不待再言，忽而门庭乍响，金玉佩环玲玲环绕，平金绣的华服拥着明眸皓齿的贵人走了进来。她抬头一瞧，正是李归月。
李归月同范媚娘请过安，抬头见李栖梧坐在一旁闲闲摇着腿，被结结实实地唬了一跳，后退两步拍拍胸口，结巴道：“皇皇皇……叔。”
本王哪有这么黄，李栖梧白她一眼。
李归月咽了咽唾沫，双眼骨碌碌一转，环顾四周，见李栖梧髻散神懒，范媚娘亦歪坐斜靠，心里震惊到立时暗骂了句脏话，不忍直视地便要背过脸去，又不禁用余光量了量，那范媚娘的肩膀同李栖梧的不过三四指宽，一瞬间更是鄙夷到难以控制面上的表情。
李栖梧看她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忍不住抬腿轻轻踢了一脚她的腿肚子，提醒她收一收自己的心里胡跑的猿和马。
李归月清清嗓子，恭敬低头行礼道：“皇叔。”
范媚娘的角度正好将她垂头时撇下的嘴角看了个清楚。
李栖梧淡淡唔了一声，李归月起身，一时只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自个儿拣了把凳子坐了，绢子扇着凉风。
她听见李栖梧同范媚娘言语了两句什么，脑袋里的震惊和不屑渐渐平复，又隐隐生出了些不忿来，那兰主子为他跪了一宿，他却在此处同别的女人言行亲密。
男人啊！李归月啧啧地下了定语。
她叹着气欣赏范媚娘宫里的陈设，决意再不瞧他们，却倏然听得范媚娘召了棣棠来问话：“蓉儿还未回来？”
李归月右耳一动，那棣棠应道：“回了，说是路上踩了泥，此刻正在屋里头换鞋呢。”
范媚娘道：“既如此，便将她唤上来罢。就说……”她撩人的杏仁眼往李归月处一扫，“公主候着。”
李归月跳起来，脸红道：“谁说本宫来寻她了。”
她的话语支支吾吾的，带着不自然的羞怯。她恨极了自己这副不体面的模样，可不知怎么回事，从前上官蓉儿不爱她，她对她颐指气使，巧取豪夺，端的是理直气壮，一往无前。如今……上官蓉儿心里终是有了她，迟到的慌张和胆怯却一股脑涌了上来。
她曾读过一句诗，说近乡情更怯。想来就是如此。
从前上官蓉儿的心在天边，她胡天胡地也不紧要，如今上官蓉儿的心在手边，她却扭扭捏捏不敢碰。
棣棠低头应了是，不多时又听着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过来，待上官蓉儿问安的声音响起，李归月才抬了头，却慌乱地看向别处，鼓鼓腮帮子低声嘟囔了一句：“你过来！”
话音刚落，便拎了裙子埋头往外头走。
上官蓉儿一愣，见范媚娘但笑不语，便也依言跟着去了。
李栖梧目瞪口呆地瞧着李归月落荒而逃的模样，啧啧称奇。
热闹跟着李归月风一样地又散了，又只余了李栖梧同范媚娘二人，尴尬的情绪却仿佛被李归月落在了此处，同气温一起渐渐升腾，令李栖梧不晓得要说什么好。
她轻嗽一声，对一旁的紫檀点头，便站起身要来往外走。
范媚娘亦跟着站起来，轻悠悠唤了一声：“紫檀。”
李栖梧止步，却并未回头，只听得范媚娘清风浮月一般的脚步停在她身后，腰上酥麻麻地一紧，身后的人以扇柄挑了挑她的腰带，偏头道：“下回将王爷的腰带系得规整一些。”
紫檀面上发粉，垂头应是。李栖梧耳后一僵，汗毛羞涩地立起来，范媚娘欣然笑笑，将她的腰带放开，这才扶着棣棠的手徐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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