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比鸡鸣来得更准时,追着隐约透出的霞光传出了森严的宫殿,说是年少新封的摄政王嚣张跋扈,众目睽睽之下斥退一国之主,当夜留宿甘露殿。次日清晨,寅时起便侯在午门应卯的官员伸了几回脖子,御史复点了三回班,才得了信儿唤去朝堂。
堂上的皇帝垂着头,眼神控制不住往一旁的鸱吻座上飘,座上的李栖梧冠正袍端,却遮掩不住眼底乌青的疲态。
她神态仍旧认真,凝神听着大臣奏报,右手却甚是劳累地撑着额头,淡漠的眼神倦倦然眯着。
她倏然拳抵下唇轻轻咳嗽了一声,正奏报的大臣手中笏板抖了一抖,大殿一时静得出奇,支耳听着她的话语,她却并未言语什么,只低声问了一两句,嗓子哑哑的,落在被流言提点过的臣工的耳里,令向来清正严明的大殿里有了几分暧昧。
李长延在这样的寂静有些坐不住,嘴唇翕动几番却仍是住了口。
一连三日,李栖梧仍旧是不管不顾往甘露殿,同贺兰玉欢念书写字,围棋赏雨。一封封奏报去不到两仪殿,转了几道弯,只得往皇帝所在的紫宸殿去,李长延命伺候笔墨的侍读小倌一封封念了听,愈听脸色愈白,将奏折拿了过来,握在手里亲自瞧。
紫宸殿里噤若寒蝉,小主子虽然童稚可爱,却到底天滋龙养,并非一无所知,他沉默了一会子,将奏折往桌上一推,下了龙椅:“我要见娘亲。”
从小陪他习武的小张子慌忙抱住他:“皇上!这’我’啊’娘亲’的可万不能浑说,若是被太傅晓得了,奴才又要挨板子了。”
李长延的眼神黯淡下来:“朕要见母后。”
小张子连道:“奴才遣人去甘露殿通传。”
李长延抿着嘴:“朕要见母后,为什么要通传?”
说话间越将离捧着一束梨花进了殿,脚腕上的银铃叮当作响,李长延看她一眼,转头坐回榻上,小张子跪下替他拍打着方才弄脏的龙靴,为难道:“从前自是不必的,可如今……若是王爷在,怕是多有不便。”
“放肆!”李长延涨红了脸,头一回颤着嗓子呵斥下人,一语既出,连他自个儿都吓了一跳,他将余光从越将离处收回,闪闪躲躲地看着一旁的书画。
他在小张子省略的意味深长里感受到了羞恼,并且这样的羞恼在越将离面前尤甚,令他声色俱厉也要找回一星半点尊严。
越将离将花枝插到白骨瓷抱肚窄口瓶里,偏头认真摆弄,似乎并未听见这里头的动静。
小张子唬得跪下叩头如捣蒜,李长延半晌才回过神,将下唇放开,走到书桌前,一言不发闷头写字。
他一笔一划写得极用力,字架却渐渐飘忽起来,小张子停下磕头,缓缓张眼看他,见他盯着字体,眼泪珠子却模模糊糊地漫了上来。
越将离听见他极快地抽了一下鼻子,便停下手中的动作,讶异看向他,他捉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眼泪,笔下仍旧不停。
他突如其来的委屈令小张子咬了牙,顾不上僭越,便站起身来,躬身到他旁边为他磨墨。越将离曼步行到一旁的小榻子上,反手一撑坐上去,支着下巴看他不说话。
墨香同研磨的声响转了一圈又一圈,小张子终究是开了口:“皇上,奴才死罪,如今王爷也太放肆了些。”
他不敢说甘露殿里头那位,只能缩着脑袋咬牙恼了一回王爷。
李长延未停笔,却嗫嚅着轻嗓道:“不准说皇叔。”母后是他的亲人,皇叔也是。
小张子轻掌了一下嘴,忙不迭请罪,却见小皇帝并不当真恼他,便又壮了壮胆子,道:“可如今这样,委屈了皇上不说,满朝文武议论纷纷,也没得坏了太后娘娘同王爷的清誉,不如……”
李长延纳下长长的一捺,最后停在了末尾的那一点。越将离看着小张子,嘴角浅浅一勾。
小张子见李长延有所松动,便将他手中分了叉的狼毫接过来,另拣了一只狐狸毫毛制的递给他:“眼下开了春,不如恭请太后娘娘出宫祈福一回,一趟来回十天半月,兴许能平了些许议论。”
李长延望向越将离,越将离仍旧不言语,只笑眯眯地托着腮。
李栖梧直至下午才往鸾翔阁来,引路的太监一路小跑而入,李栖梧负手跟在后头,低头入了暖阁,紫檀将她的貉子毛领披风脱下,挂到薰笼顶端的衣架上,细心地拍去肩膀处甘露殿落下的桃花。
李栖梧将眼神从拍落的桃花处收回,一转头却见中央坐着李长延。
李长延似乎很是紧张,小手扣着木椅的边缘,糯糯唤了一声:“皇叔。”
李栖梧温温一笑,行完礼,一边整着袖口一边往李长延处走:“皇上今儿怎的过来了?”
李长延见她往中央走来,有些踌躇是否应将底下她惯常坐的太师椅让给她,却见她不甚在意地行到了旁边,靠着扶手坐到了范媚娘时常坐的雕花椅上。
她瞧着李长延坐得很不自在,便唤来紫檀:“去取几个垫子来,软些的,并一个鹅毛的团枕给皇上靠着。”她提起笔,想了想又道:“再上一盏羊乳茶,莫要太烫。”
李长延望着她的侧脸,一时心里头熨帖了许多,未出口的话带上些许惭愧,又更难以启齿了些。他将眼神挪开,鬼使神差地瞟了一眼方才地上的花瓣,隐隐约约勾起了一丝见不得光的探究,皇叔对他这样好,究竟是因为自己,还是别的什么。
他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张子,终于还是道出了口:“皇叔,朕想让母后出宫。”
李栖梧的耳廓微微一动,笔尖停下来,却并未急着说什么,只慢吞吞地将笔放下,才侧脸看向他,嗓子温润如旧:“为何?”
她的眉头不经意地皱起来,好看得很,仿佛能随意将人的心也揉上一把,李长延却在她好看的眉头里失了神,他从未想过皇叔也能对他这样皱眉,仿佛他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麻烦。
李长延垂下头,心里的失落扩得大大的:“如今开春,百姓恰事生产,朕没有皇后主持亲蚕礼,朕想让母后出宫祈福,福泽农桑。”
李栖梧看着他,忽而淡淡一笑:“皇上大了,懂得说假话了。”
李长延猛地抬头看她,心里头狠狠一扎,因她这一句疼得不像话。
他见李栖梧仍旧是望着他,眼里细小的生分不似伪装,一瞬鼻子便止不住发酸,抠着木椅的小手颤巍巍地抖起来。他不想说话,更不懂得怎样开口,怎样将皇叔和母后的隐秘摆到台面上,只能红着双眼逃避般低下头。
李栖梧转回头,打开了一本折子继续瞧:“不允。”
李长延抬脸看她:“为何?”
李栖梧心里头叹了口气:“太皇太后此刻恰在祭天途中,没有皇太后再出宫祈福的道理。”
李长延沉默了半晌,嗓音吊得有些发虚:“是没有这个道理,还是没有这般人情?”
他的话说得极不符合年纪,也不知轻重得不应出自一国之君,李栖梧将奏折往桌上一扣,眼神往李长延背后的小张子身上一瞟,嗓音淡了几分:“谁教的皇上说这样的话?”
几个小太监忙哆哆嗦嗦地跪下,不敢置一言。
李长延见皇叔恼了,惴惴的心脏一下子往嗓子眼一跳,万千委屈却在李栖梧紧闭的唇线里横冲直撞:“皇叔当初教朕’不偏爱’,朕记住了,皇叔说要阿离回越疆,朕不敢说一个字,哪怕朕心里头很不舍得。”
他哽咽着将藏了许久的话问出口:“皇叔如今呢?”
李栖梧一怔,李长延说得过于情真意切,令她竟一瞬辨不清是真是假,倦意袭来,勒得她脑仁一紧一缩地疼,她不胜力地撑住额头,五指握住范媚娘时常搭在上头的扶手。
匾额高悬的范府朱门紧闭,南面的侧门开了一个小缝,灰色棉衣的小厮从门口钻进去,极快地将他掩了,不等奴仆通传,熟门熟路地往范仪的书房去。
书房里头除却范仪同范瑀外,原本还有两位大人,见着这小厮,竟都敛袖正冠,向范仪作揖告辞。小厮打了个千儿,上前同范仪低声回禀几句。
“皇帝同摄政王起了争执?”范仪靠在太师椅上,吸了一口旱烟,缩皱起来的脸在烟雾中露出了难以遮掩的老态。
小厮回道:“紫宸殿来的消息,张德子跟去的鸾翔阁,说是闹得厉害,皇上回宫后将人都打发了出来,整一日滴水未进。”
“父亲可还记得瑀儿回禀过,上回在太后娘娘宫外碰见了越疆公主,那公主同我说了几句话。”范瑀眼见烟杆子里的雾气小了,忙替父亲添上一些烟,行动间带了些张扬的喜色:“如今得了两仪殿的信儿,又亲去试了他一试,咱们的想法约摸是没错的。”
范仪将烟管子搁下,目光移到左侧摊开的书卷上,上头有几页被摩挲得起了毛边,范瑀见父亲半晌无话,有些急:“这李岘先是收了我手头的禁卫军,又下诏欲分父亲大人的权,折子被两仪殿扣下后,却在朝堂以科举舞弊案处处相逼,如今连太后娘娘也被困多日,如此行事狠辣不留退路,我等观望多日不敢动作,可父亲果真要坐以待毙?”
范瑀眼珠子瞪得顶大,血丝似要在眼角崩裂出来。他范氏戎马一生,若论行军打仗从未惧过,在朝野也向来一呼百应,偏偏被这毫无根基的摄政王连消带打,一而再再而作筏子立规矩:“若果真如此,倒不如!”
他将“反”字咽了回去,扳指磕在桌面,嘭一声折成两半,将候着的小厮唬了一跳。
他冷哼一声:“长康的兵马多数已是归了山,如今我手头的禁卫军虽被收编,但时日不长,总有些统领仍是姓范的。再过两日,陪同太皇太后出宫祭天的御林军也将归来,届时同赵谊统领商议一番,未必就毫无胜算。”
范仪斜了他一眼,将拇指的扳指摘下来,摩挲了一阵扔给他,瞧着他平复下来,老老实实戴上,方道:“太后指了路,可不是叫你这样走的。凡事不过名正言顺四字,总要师出有名才好。”
他将书卷递给范瑀,起身往外走:“明儿我亲自入宫请旨,你好生将这页读透了。”
范瑀接过,还未来得及细瞧,却一眼见了范仪圈起来的十四字——
挟天子而令诸侯,畜士马以讨不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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