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雨一场暖,才进翔鸾阁不大一会,春雨便淅淅沥沥地降下来,雨珠落在椒漆红瓦上,在瓦片的沟壑中渐渐汇聚,小溪流般从屋檐上滴下来,姿态缠缠绵绵的,似乎很是舍不得的模样。
李栖梧晃神瞧着窗外如珠串联的雨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范媚娘同赵谊谈话。
许久未上翔鸾阁来,内室里皆被染上了范媚娘独有的印记,朱批要搁在离奏折半掌远的桌面上,同金丝楠木卧凤镇纸摆在一起,茶碗放置在左侧,离文书远一些的地方。帘子和窗棂相交的角落搬来几盆生机勃勃的花植,枝叶迎接着新鲜的雨水,灰琥珀状的龙涎香烧得旺旺的,幽雅宁静却又生机勃勃。
李栖梧听见范媚娘清冽娇甜的嗓音轻轻咳嗽了两声,她侧脸去瞧,范媚娘的披风搭在一旁,连狐皮围领也解了,衣裳瞧起来单薄得过分,咳嗽时眉宇间轻轻皱起来。
李栖梧心里头又莫名地烦躁起来。
赵谊听得范媚娘的咳嗽声,唯恐她染了凉气,便就近抬手将范媚娘解下的披风递给她。
李栖梧的耳朵警觉地动了动,余光攫着范媚娘瞧她的反应。
哪知范媚娘竟也不觉冒犯,一面低头握笔批阅,一面习以为常地伸手接了过来。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李栖梧换了个边儿靠着椅背,心里忍不住要跟从前李归月一样鄙夷起来。
李栖梧百无聊赖地低头把玩手上的碧玺扳指,听范媚娘同赵谊安排太皇太后新年祭天一事,李栖梧自然不会以为范媚娘同赵谊相约是为了商议这样的小事,并且足足讨论了两柱香的时辰。李栖梧的不请自来令赵谊有些猝不及防,只得拣了无关紧要的事回禀。
范媚娘耐得住性子同她虚与委蛇,李栖梧便也续上一杯茶不紧不慢地等着。她不晓得自个儿是怎么了,往日里见着范媚娘唯恐避之不及,今日撞见她与赵谊相约,却极其反常地赖着不肯走。
越将离同紫檀的一桩桩一件件,范媚娘做了许多功夫,必定有动作,今日一探虽未必能尽窥全貌,但敲壁听音也未尝不可。李栖梧自我肯定地想了想,心安理得地将身子往座椅里又陷了陷。
“此次太皇太后偕同几位太妃出京祭天,本应京城之师护卫,但凤字营恰逢新编,对内宫主子的仪制并不熟悉,御林军守卫宫禁,熟习宫规,拨一队御林军近身护卫,应当最是妥当。”赵谊抱拳沉吟道。
范媚娘皱眉正要开口,却见李栖梧拨了拨扳指,凉凉道:“御林军乃宫廷禁军,守卫皇族,如今天子未动,哪有御林军出宫的道理?”
赵谊飞快地瞧了李栖梧一眼,见她表情淡漠,又不敢僭越地垂下了头,右手轻轻蜷起,被李栖梧一箭穿透的手掌经脉仍旧不大利索。
他还欲开口辩驳,又听李栖梧懒声轻哼道:“内宫一派,御林一派,京师一派,处处山头,各事其主。统领大人同内宫主子相交便罢了……”她撩起眼皮扫了范媚娘一眼,“如今又要出宫祭天,手未免伸得长了些。”
她含笑端起茶盏,拎起茶盖煞有介事地吹了吹。
赵谊坚毅的眸子一沉,道:“王爷明鉴,臣只为顾全大局,绝无私心。”
李栖梧轻嗤一声,听得范媚娘清波般的嗓音在剑拔弩张的空气中骄矜响起:“哀家记得太皇太后此次出宫,钦点了几位世家闺秀伴驾?”
李栖梧抬眼瞧她,她的脊背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眼波从李栖梧的脸上移开,又将问句抛给了赵谊。
赵谊向范媚娘转过身:“点了礼部尚书白大人的嫡女同兵部侍郎叶大人的嫡女。”
“白潞九同叶凌波?”范媚娘皱了皱眉。
李栖梧听得白潞九这名儿煞是耳熟,依稀记得仿佛是从前贺兰玉欢出宫归来时带回的那个玉雪可爱的小女童。
赵谊点头:“是。”
范媚娘勾了勾上翘的唇角,将手里的笔搁下,一双横波看向李栖梧:“凤字营统领为林聿将军同范瑀将军共掌,林聿将军出身蜀郡,不识官礼,护驾必然不妥,而范瑀将军……”
范媚娘顿了顿,笑道:“此次伴驾的两位小姐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又是娇花一样养在深闺,哀家不因同是宗亲而避言,若范瑀护驾,二位小姐少不得要受些惊扰。”
李栖梧瞧她凤目温温只看自个儿,言辞切切好言相商,心里原本就受用了些,又听得她直白的言语,思绪一跑便本能地勾勒起范瑀身肥体壮,宛如狗熊的姿态来,没料到范媚娘的理由是这个,她掌不住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对上范媚娘的眼,见范媚娘的桃花眼也愉悦地眯起,狡黠的笑意在扩大的嘴角处隐秘地泄露。
赵谊一愣,看向相视而笑的范李二人,竟生出了些许被排拒在外的错觉,他垂下头,鼻息微动清了清嗓子。
李栖梧回过神来,瞥了他一眼,而后将抽动的嘴角收回去,正襟危坐地理着袖口。
赵谊见二人一个埋头整袖,一个笑吟吟低头拿笔,一时不晓得说什么,便附和着讪笑道:“娘娘所言甚是,范瑀将军长相威猛,气势袭人,二位小姐年岁尚小,若觉面目可憎就不好了。”
本王瞧你就挺面目可憎的。李栖梧翻转着袖口,斜了他一眼。
“既如此,便有劳大人护驾。”范媚娘归拢袖子,点头道。
李栖梧舌尖一转,轻轻顶着口腔内壁不言。
细雨霏霏,积了一冬的雪在雨水的冲击下渐渐化开,淌在地面上,被雨滴砸出跳跃的水涡,势头渐小的春雨沉默地打在伞面上,覆上一层薄雾似的纱绢。
象牙骨雕的伞柄上是紫檀染着玉檀色指甲的手,紫檀走在离李栖梧半步远的后方,为她撑伞遮雨。
袍脚打湿了许多,李栖梧抖了抖刺绣上滚落的雨珠子,一抬头时却见着了烟雨蒙蒙中的贺兰玉欢。
她独自站在凉亭里,青竹一样的纤姿斜倚凭栏,眉目轻悠地望着远处泼墨似的青山。听见动静,她无意识地转过头来,眉宇淡然似风景皆空,却在瞧清李栖梧的一瞬缓慢地染上些许颜色。
李栖梧令紫檀将伞收起来,拎着袍子上前去,笑道:“竟在此处撞见了你。”
细雨从亭外飘进来,飘絮般零星洒在眉睫间,贺兰玉欢扇动下垂的睫毛,浅笑道:“春水初生,自然要出来瞧一瞧。”
“听雨回廊下,兰主子好兴致。”李栖梧站到贺兰玉欢身边,仰头瞧廊外靡靡霏霏。
连絮掩唇笑道:“哪里是刻意来亭里的呢?原本是带了瓷罐收集新鲜的雨水,行到半路伞骨却坏了,现遣着小丫头回去取伞罢了。”
李栖梧这才注意到贺兰玉欢的袖口有些沾湿,发丝也粘了一两根在颈间。她从怀里取出一块带着暖箱的锦帕递给她,温声笑道:“蓄水这样的小事,竟劳烦你亲自上手。”
连絮瞄她一眼道:“还不是上回王爷说咱们殿里煮茶的水吃着鲜香……”话说了半句,想是见着伺候的人多,怕传言再起,便弱了声儿不再多言。
贺兰玉欢将锦帕握在手里,嗓音清袅:“王爷从翔鸾阁来?”
李栖梧正沉浸在连絮的话里,猛然听她问这句,便胡乱应了一声,抬头撞见她沉静的眼珠,又点点头添了一句:“才同范媚娘和赵谊议过事。”
贺兰玉欢微微凝眉:“赵谊?”她虽退位后宫,却时时耳闻,范媚娘近来同赵谊走得极近。
李栖梧读懂了她的意思,点头坐到一旁:“见着你,我倒想起了一件事。”
每每一遇范媚娘她便心思急躁,贺兰玉欢却有令她灵台清明的本事,似乎连外头的细雨都轻揉细拂了起来,李栖梧侧脸望着漂浮的雨丝,道:“前几日你问我,范仪同范媚娘有何区别。”
贺兰玉欢随着她坐下,又听她迟疑道:“本王虽还未参透,今日之事却有了疑虑。范媚娘似乎一心扶植赵谊,对同宗之人并没有本王想的那样上心。”
贺兰玉欢偏头听着她的话,轻勾嘴角淡淡一笑。
“听王爷的意思,想必是有了计较。”虽与李栖梧相处的时日不算顶长,贺兰玉欢却再了解她不过,李栖梧万事喜好自个儿琢磨,若不是有了想法,断不会将疑窦直白地吐露出来。
李栖梧被说中了心思,莞尔同贺兰玉欢对视一眼,而后抬起纤细的胳膊趴到沾湿带水的栏杆上,将侧脸埋在臂弯里,眯眼懒声道:“法子不算顶好,但兴许,可以试她一试。”
贺兰玉欢一怔,李栖梧这个表情,有意无意,慵懒华贵。
——似极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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