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八十)

小说:讨欢(GL) 作者:七小皇叔
    冬日昼短夜长,穹顶乌沉沉按压下来,薄纱一般的浮云遮挡着边缘平滑的明月,又款款移动消散。

    原本该是下钥就寝的时辰,李栖梧却毫无入睡的打算,又恰逢贺兰玉欢遣人来借景瓷茶具,便索性换了衣裳拉顾安陌上甘露殿讨一杯茶吃。

    内务府这几日新呈了槠叶种祁红,条索紧结,细小如眉,色泽乌润,苗秀显毫,果香混杂兰花的香味被甘露殿内烈烈的炉火一烘,更是满室四溢,沁人心脾。

    贺兰玉欢每每品茶时皆要换上曲裾,续衽钩边的古礼深衣掩住纤细的脖颈,不堪一握的皓腕从白底的垂袖中探出来,轻雅地握住茶盘右侧的竹夹,淡青色的下摆水波纹般散开,跪坐在松软的蒲团上。

    巴掌大的小炉吊着新采的雪水咕噜噜地烧,李栖梧坐在贺兰玉欢对面,盯着滚水上偶尔翻腾的细小气泡发呆。

    广袖一垂,玉腕上探,贺兰玉欢勾起手柄提壶将水倒入公道杯中,秋水眼顾着垂落的潺潺水声:“王爷今日不宜品茶。”

    李栖梧抬眼看她,贺兰玉欢将水从公道杯度到品茗杯中,又道:“品茗讲究平心静气,意顺人和。”

    李栖梧抬手撑住额头,眼神看向紧闭的殿门。

    贺兰玉欢手持竹挟投茶,茶叶散漫地沉入沸水,清澈的雪水一瞬便浑浊起来。

    李栖梧揉着额角,低声道:“本王在等。”

    她的声音有着更深露重的嘶哑,侧脸认真地瞧着贺兰玉欢左手拎盖,将新鲜的泡沫轻柔地刮去,再将透了一层淡粉的茶汤倒入闻香杯中。

    贺兰玉欢略抬了抬眸子,眼下的泪痣在茶香中沾湿带水。李栖梧前来品茶,却只带了对此毫无兴趣的武将顾安陌,而精于茶道的紫檀并未随侍。

    李栖梧却没有再深谈的心思,只正了正身子,另择了话题道:“范仪请封新晋科举人才的折子自年前便压至如今,恐怕再不能拖了。”

    “王爷有何打算?”第一杯鲜亮的茶汤终于从壶嘴度出,白底红花的瓷杯盛着红艳的汤色,澄澄如雾。

    李栖梧沉吟着将闻香杯扣在掌心,大拇指摩挲杯口下方,品着这美称“群芳最”的祁门香。

    “赐封倒是不难,只是范氏羽翼渐丰,门庭愈盛,终是大患。”李栖梧将闻香杯硌在手里,范媚娘心思缜密,步步经营,越将离一事倒提醒了她,见招拆招并非良策,若希冀只求自保,无异坐以待毙。

    贺兰玉欢将斟了七分满的茶杯递给她,李栖梧饮了一口,道:“本王资质尚浅,心计单薄,来找你想想法子。”

    鲜醇酣厚的茶汤入了口,心里的郁结也被熨烫了几分。

    “王爷天资聪颖,必有良策。”贺兰玉欢捉袖挡着下唇浅酌一口茶。

    李栖梧皱眉正要开口,却见贺兰玉欢抿抿清淡的双唇,温然续言道:“哀家只问王爷两句话。”

    李栖梧手心儿转着饮了一半的瓷杯静待下文。

    贺兰玉欢将茶盏搁下,问她:“王爷认为,王爷和顾将军之交,同范氏党羽汇聚,有何区别?”

    贺兰玉欢这话问得奇怪,李栖梧又不免因她拿自己同范仪相较生出了些不快,因而答话便无意带了几分委屈:“那如何比得?本王同安陌是自小相识,生死之交。”

    贺兰玉欢见她的反应,嘴角浅浅一勾,点头道:“君子殉义,小人逐利,这便是朋友与朋党之别。”

    李栖梧咬唇琢磨了一会子,听她提到“朋党”二字时双眼便似被点亮一般豁然,漆黑如墨的眸子微微敛起。

    贺兰玉欢将凉透的半杯茶汤倒掉,又道:“欧阳修的《朋党论》里有言,见利而争先,利尽而交疏。因利而聚,必将因利而散。”

    她将恬淡的秋水眼对上李栖梧,明明是皎月暗夜,李栖梧却好似瞧见了云舒云卷的皓然气韵,连日的郁结在贺兰玉欢清雅的言语中渐渐开阔,她的心不自觉地微微一动,想起贺兰玉欢为她安抚情绪时梳头时发端的牵扯来。

    李栖梧咬住下唇,点头,又忍不住问:“第二句呢?”

    贺兰玉欢垂眸洗杯,行云流水的动作优雅娴静,她抿了抿唇角,才轻言问对面的人:“王爷要对付范氏,可范氏究竟是范仪,还是范媚娘,王爷可有想明白?”

    乍然听她提起“范媚娘”,李栖梧心里咯噔一跳,惴惴然似炉子里的沸水翻滚到了心尖儿,她将眼神移开,反问道:“范仪同……范媚娘,有何区别?”

    贺兰玉欢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洗杯的动作略略一顿,随即垂下眸子,睫毛在泪痣上投射出一片静谧的阴影:“王爷认为,没有区别?”

    李栖梧一怔。

    更声啷当敲过,朔朔的北风灌进防风的兜帽里,李栖梧带着一袍冷香回了含冰殿,当值的大宫女替她梳洗完毕,伺候着歇息下。

    灯盏俱灭,空无一人的含冰殿里笼罩着袅袅熏香,明明疲惫至极,李栖梧却毫无睡意,套着单薄的寝衣汲上鞋履,瞧了一会子乌青的天色,正将帘子放下来,却听得殿门前传来细微的声响。

    李栖梧行到门前,略微迟疑将房门打开,阶梯上坐着散着头发的紫檀。似乎没料到李栖梧前来开了门,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环抱着双膝的手垂下去,既不请安,也忘了旁的礼数,只仰头抿着单薄的嘴唇瞧着她。

    夜色将她的细眉单眼勾勒到了极致,配上她散落的一头青丝,令她瞧起来有些许堪怜的柔弱。

    李栖梧散在背后的头发垂下来,撩在如玉般精致的脸上,低头瞧着她。紫檀的足尖不安地动了动,正要垂下头去,李栖梧转头往殿里走:“进来罢。”

    夜里她略微沙哑的嗓音仿若叹息。

    她听见身后的少女仿佛是迟疑了一瞬,而后响起裙摆摩擦的窸窣声,她迈着沉沉的脚步跨过门槛,最后吱呀一声掩住殿门,将凉月隔绝在外。

    李栖梧裹了一身貉子毛领的披风,蹲在薰笼前暖和冻僵的手指,长发分拨在两侧,柔顺地垂在胸前,令她瞧起来一丁点儿也没有往日的飒爽威风。

    紫檀跟进殿来,在她面前跪下。

    李栖梧反手一撑,坐到地上,望着旺旺的炉火,问她:“今夜不是你当值,怎的还不睡?”

    紫檀看了一眼她在光影中明明灭灭的侧脸,喉头一动,却欲言又止地闭了唇,双手搁到两边,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

    她原有七巧玲珑心,远比旁人更清楚李栖梧这几日的沉默是因为什么。

    李栖梧至情至性,这是她头一次遭遇所谓的背叛。

    紫檀的头在被烘暖的地上叩响,李栖梧动动脖子转向她,眼里的失望终于浓重地压了下来。

    李栖梧咽了咽干涩的喉头,轻声道:“今夜本王上甘露殿,你在宫里独自坐了整一个时辰,哪儿也没去。”

    紫檀的脊背一颤。

    “本王见了越将离的消息,不该通报给两仪殿听?”

    紫檀的呼吸凝滞了许久,最终缓慢地抬起头来,跪直身子看向李栖梧,原本便没抹脂粉的嘴唇被咬得血色尽失:“王爷是何时知晓的?”

    李栖梧摇头:“不知晓,只是怀疑。”

    披风同薰笼考得太近,火舌子舔上边角的皮毛,极快地便焦了一小块。李栖梧却眼风也未移一眼,把清冷如玉的手往火源凑近了些:“本王原本只是好奇,本王初入宫时,只觉这九重回廊,宫苑林立,头疼得很。”

    她似乎是想起了初入宫时莽莽撞撞的自个儿,咧着嘴角挤出了一个苦笑。

    “可越将离她,怎的就能在这偌大的宫闱,回回精准地’撞见’本王?”最后一个尾音被她从鼻腔里哼出来,清淡地抛给从来贴身随侍的苏紫檀。

    越将离头一回入宫当夜,便在贺兰玉欢的甘露殿找到了李栖梧;

    越女不识汉宫礼,可这踏雪赏梅之日,偏偏择在与李栖梧同一天;

    李栖梧同顾安陌例行散步,又恰巧遇上了石上吹笛的红衣少女。

    紫檀将嘴唇放开,想起李栖梧意味深长的那一句——巧的很。

    “所以,王爷疑心上了紫檀。”紫檀眼眸垂得极深,像不堪重负地阖了眼,眉心的沟壑轻轻抽动,像是极力令自己将藏了许久的话以平静的语气讲出来。

    “并非如此。”李栖梧摇头,“赏雪那日,本王问你上不上蓬莱山,你说不去。”

    烤了许久,仍旧觉得冷入骨,李栖梧索性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披风里,小巧的脸埋在发间,似一个玉骨冰肌的娉婷少女,可她眼里的微光却复杂又深远,逡巡着移到紫檀的裙边:“可本王归来之时,廊下有你挡过雪的伞,伞边落了一瓣扣子玉蝶。”

    扣子玉蝶是南边移来的玉蝶梅,只单培在蓬莱山。

    “你那日回来得匆忙,只来得及换了沾湿的衣裙,连鞋袜亦没换。”李栖梧抽了抽鼻子,双手环住膝盖,长发倾泻而下,遮住她毫无温度的薄唇,疲惫至极的声调嗡在鼻间,“不然,以你的细心稳妥,必不会留一瓣白梅给本王瞧。”

    紫檀的胸腔轻轻震动,瘫坐在地,竟冰冷地扯出一个惨淡的笑意,再抬眼时泪光莹然,连素来稳妥的话语也哽咽地变了些许声调:“王爷心细如发。”

    “心细如发?”李栖梧的四个字重复得随意轻巧,眼角却终于不胜力气地沾湿。

    “若是本王心细如发,便早该在中秋宴上,你刻意向本王提起大皇子的忌辰时,就料到你有了左右逢源的心思。”她哑着嗓子看向紫檀,下颌被咬得微微发抖,泫然的双目极力压制着暗夜滋生的脆弱。

    “啪嗒”一声轻响,紫檀的眼泪终于砸到地上。

    李栖梧奋力压制的愤怒与悲哀终于被悉数砸出,一股脑从紧咬的牙关里冲出来,震得太阳穴嗡嗡作响,她看向紫檀,哽着嗓子问她:“何故如此?本王……”

    “王爷待紫檀不薄。”紫檀抬起头来,泪眼凝视着她,“紫檀也从未想真正背叛王爷,只是……”

    头一回这样大不韪地注视着李栖梧,尽管隔着朦胧的水雾,仍旧能感受到李栖梧浓重的失望与悲愤。在长长久久的相处中,在至亲至密的陪伴中,这是李栖梧第一回向她透露出不加掩饰的巨大情感,更多的时候,她总是将她隔绝在外,和颜悦色以礼相待,却从不令她触碰更深的东西。

    “紫檀伺候王爷,自是本分用心,可王爷又是否当真信任紫檀?”她能敏锐地感受到她每一回紧锁眉头的重重心事,犹豫不决的欲言又止,抑或迫人情势的滔天盛怒,可她宁愿闷在心里,也从未向她吐露过一句。

    “紫檀是太皇太后指给王爷以供驱使的奴才。”紫檀长久压抑的委屈令她的嗓音发颤,眼泪一颗颗往下砸,头一回想要不管不顾地控诉起来。

    “可紫檀猜不透王爷的心意,王爷也从未在意过紫檀的用处。”紫檀单薄的躯体因急促的抽泣颤抖起来,紧咬住牙关也止不住心灰意冷的呜咽,“自上回紫檀揣摩错王爷的心意以来,王爷更是处处回避,只怕……”

    “紫檀早已成为弃子了罢。”她将最后半句话艰难地吐出,双手勉力支撑着几欲虚脱的双肩,一头青丝扫在地上,将她滑落的眼泪藏进丝缝间。

    李栖梧沉默良久,心底的悲哀漫上喉头,竟令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深宫禁苑,竟能让一个娇艳如花的少女理所当然地说出自个儿是棋子这样的话来。

    紫檀的抽泣像嗡鸣的钟,一声声回荡在这个华贵却空虚的宫闱里。

    “何为弃子?”

    何为弃子!

    李栖梧伸出发颤的指尖,失力却愤怒地指向在紫檀剧烈起伏的胸腔:“若你只是一颗棋子,那么你这里头装的,又是什么?!”

    “若只是棋子,当日令你在雨中对本王温言浅笑,今日令你悲极痛哭的,又是什么?”李栖梧的嗓子哑得厉害,似乎要硬生生地挤出血来。

    紫檀缓缓抬头,睫毛濡湿,肆虐的泪珠子摇摇欲坠地挂在尖巧的下巴上,轻轻抽动鼻翼看着她。

    李栖梧不懂她的生活,不懂她自小入宫蔓藤一样依附于人的生活,不懂她步步筹谋不能行差踏错一步的生活,不懂她连名字都是当权者随口赐予赏玩的生活。

    李栖梧心里似被针扎一般,怜惜到痛心。

    “范媚娘给了你什么?”李栖梧看着她,突然嗓音轻缓地开口,“金银珠宝?锦绣前程?”

    未等紫檀回话,李栖梧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咬牙道:“本王给你更好的。”

    她弯腰捧着紫檀的脸颊,拇指将她挂着的眼泪珠子擦干,看进她略带茫然却真实澄净的眼底,一字一顿地说:“本王给你不用仰人鼻息的生活,本王给你不为人驱使的生活,本王给你能自个儿做主的生活。”

    李栖梧的发尾轻轻拂在紫檀的脸颊,清俊的面容在炉火的光影中游移。她的声音里有不顺畅的蛊惑,令紫檀死灰般的双眼一寸一寸地点亮起来。

    她给她最大的诱惑,是自由。

    李栖梧说完,再不瞧紫檀一眼,裹紧披风往榻上走。

    “你父亲是真正的文人,有傲骨。”

    “苏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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