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栖梧一头雾水地回到含冰殿，总领太监笑意盈盈地佝偻着身子候在殿前，身后跟了一溜捧着入秋用度的小太监，紫檀站到一旁，见她来了，水亮的眼色瞄了一眼，才低头请安。
总领太监上前打个千儿，赔笑道：“王爷万福。”见李栖梧疑惑地扫他一眼，便又将身子弯得低些：“太皇太后说三伏天要过了，王爷身子不好，怕遭了凉气，便令奴才去内务府备些用度。”
李栖梧点头，要往里头走，总领太监又道：“太皇太后还说，周将军走了，王爷身边又没个可心伺候的人，便特指了苏大人跟着王爷，入侍含冰殿做掌事姑姑。”
话音刚落，紫檀便上前行礼，李栖梧却单挑眉头，可心伺候的人？她瞥一眼太监暧昧喜庆的笑脸，交合手掌不做声。
这便是贺兰玉欢说的懿旨？
紫檀直起身来，轻声提点一句：“王爷。”
李栖梧这才回过神来，朝她点头示意，令她将物什收拣了，又命下人收拾西厢房给紫檀备下，自己入屋里喝了两杯茶，才琢磨着将规整完毕的紫檀唤上前来。
“坐。”李栖梧见她有些拘谨的模样，便为她满上一杯茶，请她坐到对面，“既然太皇太后指了你过来，往后咱们相处的日子便还长，咱们含冰殿是不拘什么规矩的，规矩多了，本王反倒不自在。”
紫檀笑开，依言坐到对面：“雨中一别后，已许久不见王爷，如今见王爷神色安然，紫檀也放心许多。”
李栖梧温然一笑，以茶作酒:“还未谢过当日送信之恩。”
“王爷方才还说不需拘礼，如今又同紫檀客气起来。”紫檀偏头笑。
李栖梧含笑饮了一口茶，才敛了些笑意叹道：“那日听得你口中不经意吐露本王的身份，心知太皇太后必有打算，却不料是这个。”
紫檀点头：“以王爷的身份，若是没个近身伺候的人确是不便。王爷麾下之人虽多，却大多为少年儿郎，想必太皇太后亦是如此思虑。”
李栖梧顿了半晌，两指曲起在桌上一敲，侧脸看向紫檀：“恐怕……还有别的打算。”
紫檀对上她了然的眼神，脸上漫起红云，不自在地低下头，盯着脚尖不做声。
李栖梧收回目光，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苏紫檀是太后座下品阶最高的女官，同上官蓉儿一样，皆出身高贵，位比诰命，虽说如今进宫伺候，日后少不得便要指给王公侯爵的，因此下人奴婢从来恭敬有加，丝毫不敢怠慢。
而如今太皇太后这一举动，名义上只是拨了一个宫女，可在整日里揣度各宫圣意的内外众人眼里，只怕颇有深意。
李栖梧将曲起的指头横在鼻端，想起方才殿前太监暧昧的眼神。
周安陌曾说过，摄政王的婚事为太皇太后亲指，而如今传言四起的风口浪尖上，太皇太后竟送了紫檀过来，李栖梧细想，一确实是李栖梧如今的身份，必当有稳妥之人细心照应。二则应当是为杜绝如今愈加不堪的悠悠众口，维护皇家体面。而这其三……
脑海中回响起太皇太后谆谆之音：“哀家要送你一个人，见着了她，你便能摸到这笼络扶植之术。”
李栖梧的心脏随着扇动的睫毛噔地一跳，回神见紫檀静默的双肩，便将桌上的翡翠白玉糕递给她，思索着问道：“上回听你提起过你父亲，却不甚清楚你的家世。”
紫檀双手接过，落落大方：“紫檀名苏合，家父苏贯。”
苏贯？李栖梧收回的手一停，眉眼深深地望向紫檀：“太子太傅，苏贯？”
“正是，”紫檀点头，又摇头笑了，盯着糕点叹气，“父亲大人如今身子不大好，称病已久，怕这太子太傅之职，已是不堪胜任了。”
李栖梧垂头敲着桌沿，自摄政王登位伊始，苏贯便称病不出，如今竟是有辞官的打算？她想起当日宴会上二皇子的童稚之语，又念及太皇太后此番之意，这苏贯，恐怕是可堪拉拢的良臣重臣。
她细细叹了口气，太皇太后可谓用心良苦，可紫檀……
“你入宫多年，必定比本王更能揣度太皇太后的意思。”李栖梧犹豫地对上紫檀水亮的双眼，她长得娇俏，和两宫贵人不一样，范媚娘是与日争辉的凤凰花，繁重肆意，气势袭人，夺尽世间绮华；贺兰玉欢是月色清辉的空谷幽兰，袅袅娜娜，亭亭风骨，尽显大家气派。而紫檀则是紫绣球一样的闺秀碧玉，单眼皮配上柳叶眉，樱唇用藕荷色勾勒得小巧却饱满，削肩素腰，神色如细小簇拥的花瓣一样细致妥帖。
花朵一样的容颜让李栖梧一时不晓得如何开口，只摩挲着掌心欲言又止：“来我这殿里，必定委屈了你，若你不愿，我便向太皇太后开口。”
她用了“我”，而非“本王”，刻意的停顿似乎意在敲打和提醒紫檀，虚虚实实只因事在权宜，而实际上，这含冰殿什么也许不了她。
紫檀听得此话一愣，又偏头小心地瞧了李栖梧为难的神色一眼，突然“扑哧”一声笑了。
李栖梧见她盯着自己笑得畅快，便疑虑地摸上自己的脸颊，问她：“笑什么？”
紫檀以明眸皓齿对她：“若在别的宫室，紫檀方才的形容，早被治大不敬之罪了。”她调皮地眨了眨眼，又端起茶捧在手心，道：“而在这含冰殿里，还有王爷亲手斟满的大红袍，王爷说，紫檀哪里委屈？”
一席话说得李栖梧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抿嘴莞尔：“难怪太皇太后这样喜欢你，如此伶牙俐齿，冰雪聪明。”
紫檀抿嘴一笑：“这宫里头，哪个不聪明？”
“是，”李栖梧手掌撑住腮帮子，盯着桌上的烛台，似笑非笑地感慨，“这宫里头啊，个个都聪明。”又添上一句：“就只本王差些。”
她想起方才提醒她懿旨将至的贺兰玉欢，她仅去太皇太后宫里请了个安，便将她未曾出口的意愿揣摩了十成十，而她不惧流言亲上翔鸾阁，恐怕也是知晓了太皇太后有令谣言不攻自破的法子了罢。
心细如发，难怪先帝爱重她。
反观自己，太皇太后再三提点却也没能参透个一二。
紫檀见她神色怏怏地叹气，便道：“王爷人中龙凤，自是天资过人。王爷并非不聪颖，只是不懂得。”
“有何区别？”李栖梧扬眉。
“聪颖乃天赋，而懂得则是经历。”紫檀起身，瞧了一眼外头的时辰，笑道：“天儿不早了，王爷可有什么想吃的？紫檀近日里也习了几道川菜。”
李栖梧听她后半句话，不由得竟想起上阵御敌的周安陌来。心里撇了嘴暗叹，这才是正经女儿家啊，知心知意，细腻温软。
她瞟着漫天均匀的云霞，勾唇一笑，也起身伸了个懒腰，同她一起往外走：“左右无事，本王与你同去。你不晓得，本王的刀工亦是蜀郡一绝。”
紫檀也不矫情，大大方方含笑应了，这才领着李栖梧往小厨房去。
两仪殿内，上官蓉儿捧着金箔纸回禀今日的膳食，范媚娘难得耐心地将膳单仔细浏览，瞧到一半突然开口问她：“苏紫檀入了含冰殿？”
语音清冽娇软，辨不出什么情绪来。
“是，”上官蓉儿回道，“太皇太后方才下的旨。”
“宫内外可有什么动静？”范媚娘轻皱眉头，偏了偏腰肢。
上官蓉儿垂裙跪下，为她按摩略微酸软的后腰，不紧不慢地回禀：“内外诸人皆揣测，太皇太后非指人，而是指亲。”
“指亲？”范媚娘仿佛听到了十分可笑的笑话，轻哧一声将手里的膳单放下，支着额头闭眼享受上官蓉儿适力娴熟的指法，好生养了会子神，才慢悠悠地开口，“连紫檀都肯让出去，怕是要安心颐养天年了罢？”
她侧着优雅的脖颈，笑哼一声：“老狐狸。”
上官蓉儿专心指下之事，并未多话。范媚娘反握住她的手，引着手掌略微往上些，才舒适地叹气出声：“贺兰玉欢今日上翔鸾阁，怕也是得了风声。”
上官蓉儿揉捏着范媚娘略微僵硬的腰肢，道：“甘露殿倒是未见动静。”
“动静早便有了，”范媚娘睁开流萤生辉的眼，意有所指地问她，“太皇太后一退，贺兰玉欢也跟着退朝，不理政事，你以为是为何？”
名义上是退居内宫，安顿内庭，可天下间哪有安心放权的道理？
上官蓉儿心下猜到几分，却并无十分把握：“蓉儿愚钝。”
范媚娘止住她的手，将膳单递给她：“牵制之术，没有人比太皇太后和贺兰玉欢更精通的了。”
她睁了睁媚意横生的眼，里头却只似黑白分明的纸墨，渲染出泾渭分明的嘲讽：“势均力敌方能相生相克，才能保她儿子山河永固，安享太平。”
话语荡然，像铮铮琴音。任何一方都不能坐大，包括李栖梧。
“贺兰玉欢……”范媚娘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伸手点着正琢磨细思的上官蓉儿的下巴，轻声笑，“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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