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从树叶边缘见缝插针地刺进来,为翠绿的叶子镶上一层嫣红如醉的珠光。李栖梧兴致不高,一下午的狩猎收获并不丰富,却好歹绑了几只野兔在马鞍上。李栖梧不欲多言,傅茗便也不提,守着她一箭一箭射出,似要把心底的气闷发泄到锃亮的箭头上。
汗珠子从李栖梧白皙的脸颊上滚下来,还糊了些飞扬的尘土,发髻也有些散乱,发丝沿着美人筋蜿蜒而下,滑进微微敞开的领口。
行到一处歇脚的五角亭前,二人下了马,傅茗从牛皮袋里找出汗巾子递给她,李栖梧用方巾擦拭被水浸过似的双颊,低头踏上凉亭的阶梯。
还未走进,便闻见一阵清甜的香风,她抬头一看,竟在凉亭中央的矮凳上瞧见了优哉游哉的升平长公主。
公主这日一身火红的交领襦裙,头发披了一半,另一半用红宝石金冠高高束起,印得耳垂上摇摇晃晃的珊瑚坠儿灼灼生辉,盛大的裙摆顺着修长的腿倾泻而下,艳丽的红唇沾染了些许茶水,飞扬着眉角端着三彩釉陶杯饮茶。
恬淡的神色十足像林间溪边一只闲适的火凤凰。
见李栖梧上来,她仿若久候一般意料之中,点头唤了声皇叔算行过礼,便翻转桌上的茶具为李栖梧倒了一杯茶。
再瞧见身边傅茗,她不置可否,丝毫没有纡尊降贵满上另一杯的打算。
李栖梧让傅茗坐到她旁边,为升平公主独自坐在这上林苑很有些奇怪。
“本宫奉了太皇太后的命,来请皇叔回宫。”不等李栖梧问出口,李归月便冷着嗓子道出了缘由。
李栖梧讶异地挑了眉:“太皇太后令长公主来寻本王?”
她同她往好听了说是素无往来,往直白了说便是毫无交情,便是有太皇太后的命令,如何能劳动这养尊处优的公主殿下亲自往上林苑一遭。
并且,她环顾四周,竟一个伺候的宫人也无,只剩公主御用的汗血马吭哧吭哧地在凉亭后边打着响鼻。
李归月凤眼冷淡地垂着,又饮了一口茶,纠正道:“太皇太后找了范媚娘,范媚娘说她没法子,又托付给了本宫。”
似乎觉得母后皇太后的名号甚是麻烦,又身处宫外,她索性直呼了范媚娘的小名。
“哦?”李栖梧端着茶杯吹了吹沫子,才饮了一小口微温的茶汤,“那么,公主有法子?”
“本宫自然有。”李归月傲慢地扯了扯嘴角。
李栖梧不置可否地轻笑摇头:“即便是有,公主殿下也不似肯听太后娘娘嘱托之人。”
李归月睨着眸子扫了她一眼,一手支着额角,道:“范媚娘说,若本宫寻不回皇叔,日后便难见上官蓉儿。”
说到后头她暗咬了银牙。谁不晓得李栖梧如今脾性不顺,无人敢冒犯,偏偏喊她来扯这虎尾。
李栖梧抛去一个了然的眼神,握着茶杯意味深长地勾嘴角。
李归月神色颇不自在,侧过头清清嗓子,罕见地同她推心置腹:“本宫倒无所谓见不见上官蓉儿,她时时冒犯本宫,本宫虽总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却也难免置气……”
李栖梧无奈一笑,同傅茗对视一眼,听着李归月略微低沉的嗓音,却觉猎了小半日,身体也还未大好,如今疲惫从眉心袭来,竟令她周身困乏起来。
那边厢李归月尚在絮絮叨叨地继续。
“如今与她本就恰是不愉快,若她识时务欲求得本宫的谅解,却不得见本宫,旁人瞧见,倒是本宫的气量不够……”
她撑着下巴,自言自语地说服自己。
李栖梧抖着肩膀一乐,却觉四肢百骸开始酸软起来,她欲拿起杯中茶,手臂竟沉甸甸似灌了铅,她心头暗生警觉,转头正想唤傅茗,却倏然太阳穴一跳,眼前一黑便栽倒在石桌上晕了过去。
突如其来的晕厥令傅茗愣了神,本能地伸手迅速护住她的脖颈,以防额头磕上坚硬的石桌。
他锁紧眉头试了试李栖梧额头的温度,眼神对上李栖梧面前的半杯茶水时才反应过来,迟疑着望向对坐的李归月。
李归月慢吞吞地又喝了一口茶,才抬头谦虚地看向他:“本宫就说本宫有法子。”
说完无辜地耸耸肩,敛袖起身,食指指指傅茗,一副男女授受不亲的矜持表情:“便劳烦侯爷将皇叔……”她谨慎地措辞,“弄回去了。”
语毕扫了一眼自己不甚方便的长裙宽袍,微微颤动着肩膀骄矜地上了马。
傅茗听着马蹄声渐渐跑远,才将李栖梧小心地圈在怀里,抿抿双唇,一用力打横抱起,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回宫。
身下的马温热地熨帖着他的双腿,方才飞驰而来的路径走得极慢,他单手执缰,尽力令马走得稳一些,左手松松揽着毫无力气的李栖梧,将她温柔却稳固地圈在身前。
李栖梧从未这样柔弱又温顺地躺在他怀里,似一只安睡的小兽,乖巧又静谧。高冠偶尔扰着他的视线,鼻端是从她纤细的脖颈里传来的清爽幽香,她离他离得这样近,令他沉静的心跟随她清浅的呼吸有力地跳动起来。
一根横生的枝桠在近在眼前,傅茗低了低头,右手松开缰绳遮住李栖梧的眼睛,能感觉到她纤长的睫毛在自己掌心轻柔地刷过。
他竟然一瞬间舍不得放开。
他终于知道拉扯着自己心脏的无奈是什么。竟只有三个字,舍不得。
舍不得离开她,舍不得将她留在步步艰险的宫廷朝堂,舍不得她皱一丁点眉头。
却又舍不得不听她的话,不顺她的意。
他将护住李栖梧双眼的手拿开,掌住缰绳的同时牢牢地握成拳,似乎这样便握住了李栖梧眉睫之畔的一点零星的余温。
他扬扬嘴角,觉得这样也就很好。
暑气正盛的甘露殿有着夏日的慵懒,连絮一下午进出出殿内几次,着意留心贺兰玉欢难得的不痛快,却见她无波无澜地坐在冰碗镇凉的榻前,卷了早晨的书安静地看。
连絮在一旁异常勤快地扇凉,贺兰玉欢也恍若未见,只在书页被扇起时轻轻地皱起好看的眉头。
连絮瞧了半晌,也瞧不出什么来,将团扇一搁,想着方才见院儿后侧的槐花锦重重结得正盛,便对贺兰玉欢回道:“主子,方才奴婢瞧见槐花开得好,便想着拾几兜子槐花来拿糖腌着,待天儿更热时就着小米粥吃了,最是清香爽口。主子说,好是不好?”
贺兰玉欢应了,连絮便福礼告退。殿门一关,贺兰玉欢才将捧了许久的书卷放下,瞧了一会子窗外的余晖,低头时瞥见一旁搁置已久的针线活计,怔忡间便将它拾起,补起上头绣了一半的青竹来。
连絮携上竹篮领着几个伶俐的大宫女往后院走,槐花落了一地,似铺了绵绵的地毯,踩在上头如踩上无声无息的云端。
她自个儿当先摘了几朵,正欲吩咐宫女们动作,却听得槐树侧后方两个浇花圃的宫女的窃窃私语声:“这话我哪里敢胡说,祖宗砍头的大罪呐!左右无人,我便也斗胆同你说句大不敬的话,我瞧着也七八分是了。听喜福殿小钱子说,今日侯爷亲抱了熟睡的王爷回宫,形容亲密得不似寻常。”
连絮一愣,竹篮里的槐花瓣簌簌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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