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栖梧不曾想过范媚娘竟是单骑前来。
她金冠高髻,身着一袭飘逸的竹青色纱衣,内里白色襦裙,露出丰润的胸脯,纱裙长长的袖口和裙摆在马背上铺散开来,似黄沙间一抹碧澄澄的横烟。她便这样如烟似雾地从林影间穿梭而来,胯下是高头白马,连方才奔跑过树林的四蹄也洁白似雪。马鞍上的铃铛丁玲作响,若不是她平日里妩媚撩人的目光此刻深邃又坚硬,仿佛只是出城踏青的闺秀。
她的马术娴熟又老练,收缰绳的动作也漂亮得似拈花拨弦。
这是贺兰玉欢醒后李栖梧第一次见到范媚娘,她总是这样光彩照人美艳不可方物,满满黄沙掩不了她的风姿,倒似在枯藤老树之间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昂首立在李栖梧面前,风吹得纱衣窸窣作响,也吹得她的睫毛本能地轻颤。她眯着桃花眼依次扫过李栖梧身后的绝尘骑,又将眼神搁在大皇子欣喜的眼底,最后才妖妖娆娆地对上李栖梧:“本宫来接治儿回宫。”
“遗诏。”李栖梧不欲与她多费唇舌,经过这样多的变故,她只清楚了一样,这个女人句句毒酒刀刀割喉,多一字便多一个陷阱。
范媚娘一点也不惊讶,也不与她绕弯子,只温温柔柔地笑了:“换作王爷,会留着么?”
李栖梧眼神一凛,身后的绝尘骑整装待发。剑拔弩张的气势令大皇子觉察出了不对,却只细细弱弱地唤了一声“母后”,便将年幼的惊惧勉强藏在教养良好的沉稳中。
“挟持皇子乃是死罪,”范媚娘瞥了大皇子一眼,又看向拦腰抱住大皇子的张青,低嗓道:“本宫晓得王爷重情重义,却不知愿意己命同数十同袍换贺兰玉欢的江山。”
“实在是,”她嘴角噙笑,“义薄云天。”
她的嗓音在呼呼的风中断断续续,却少了素日的娇媚,多了几分英朗。
李栖梧却从她的嗓音中听出了点别的什么东西。原来她从自己手中偷取遗诏,还有另一个一箭双雕的目的,那便是挑拨自个儿与贺兰玉欢的关系,使联盟关系破裂。
李栖梧怒极反笑,探了探身子,将小臂横搁在马脖子上:“本王弄丢的东西,自当本王亲自找回来。”
“若是遗诏当真回不来,”李栖梧对张青抬了抬下巴,“便劳烦娘娘补上一张先皇属意二皇子的中宫懿旨,如此天下大势亦可安定。”
话音未落,张青手上的长剑便架上了大皇子幼小娇嫩的脖颈。
“皇叔……”稚嫩的嗓音抖着传了过来,伴着风声的呜咽,令李栖梧挺直的肩背本能地凉了一凉。
范媚娘的桃花眼里的花朵终于开败,李栖梧头一次见她毫无伪装的双眼,弧度圆润的眼尾微微上翘,瞳孔里压制着深重的情绪,令人一见恍惚,再见却是层层的狠戾与威压。
她用这样的眼神对上李栖梧,轻声反问道:“若是本宫如王爷所愿,则当如何?”
李栖梧以同样肃杀的眼神回敬她:“幼帝登基,四海升平,皇后自请同其子前往封地,丰衣足食,至死不出。”
掷地有声的话语令风声霎时静默,“至死”两字一出,范媚娘花瓣一样的唇角微微一动,然后便是静默无声地望着她。
李栖梧替贺兰玉欢的算盘打得好,范媚娘的势力皆在京城,若只是个封地王爷,则胜算再无,即便有机会东山再起,可届时江山已稳,再攻不易。
她偏头轻轻地笑了,眼底却冰凉:“若是不如王爷所愿,则又当如何?”
李栖梧轻轻抚摸着蛇皮鞭,只沉声一字:“反。”
大军压境,直逼玄武门。
范媚娘定定瞧着她,摇头道:“若是王爷当真愿为你父王一脉背上造反的罪名,只怕大军早已入镜,又何故在此威胁本宫?更何况,王爷如今是否依旧胜券在握,只怕王爷自个儿也不敢断言。”
御林军、骠骑营、安阳王十余万军队合成一势,蜀郡最初的压倒性优势已悄然逆转。
李栖梧的眼波果然闪了闪,却不动声色地勾起一边嘴角,“本王尚可一搏,毕竟军队是自个儿的。”她将最后三个字从贝齿里挤出来,一字一顿地反问:“皇后呢?”
若当真向野心勃勃的安阳王借兵,即便赢了这一仗,坐上皇位的又是谁,恐怕也未可知。
冷风吹得范媚娘的发髻松散,发丝散落了几根,跟着翩然的衣袂飞扬而起,马鞍上的铃铛噼里啪啦撞响一气,令她身下的骏马不安地踱着前蹄,踏踏马蹄声令绝尘骑身下的汗血马也躁动起来,哼哧哼哧打着响鼻。
“皇后不愿也不打紧。”奔波跋涉中李栖梧未簪冠的头发早散了一半下来,抚在她棱角分明的下颚上,原本阴柔的相貌中多了几分残忍的诡谲,她散漫一笑,挽弓上箭,抬臂侧手,将锃亮箭头对准大皇子的心口。
她的手刚抬起,范媚娘手里的弓箭便指上了她的眉心。
李栖梧回头看她,范媚娘的弓不太稳,在寒风中微微颤抖,弓弦被细腻的小臂拉得满满的,似乎下一秒便要直直射入李栖梧淡扫的眉头。
这是她们第三次两两相望,头一回在华灯下她看见了她掩藏已久的羞涩,第二回漫天的花火下她看见她失落的嘲讽,第三回她与她站在黄沙之地,凛凛西风中,是你死我活的决绝和杀意。
明明隔得不算近,她却清清楚楚地看见范媚娘平日里高扬的眉头难以承受地皱起,双眼睁得微红,泠然水目里极力忍耐着一些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是在一瞬间,她分明瞧见了不该出现在范媚娘眼里的脆弱和不堪重负。
天下将乱,大军已一步步逼近宫苑,战火一触即发,数千万百姓或将陷入水火,而在此刻,大势待决的一场对峙中,李栖梧竟然出现了致命的恍惚。
她想起英雄迟暮的父王,想起温温吞吞的傅茗,想起以烟雨蒙蒙待她归的蜀郡。想起手持木珠的太后,想起病中送别的贺兰,想起并肩作战的周安陌,还有这个曾与她赤裸相对,又将弓箭对准她的,范媚娘。
李栖梧牙关咬得发紧,紧到连下颌都微酸,手竟然有些不堪重负的无力,肩膀一颤,弓箭也跟着轻轻动了一动。
“呼”一声尖锐的啸响,将风声撕破,最后深入血肉之躯,扎在骨髓血液里。
李栖梧只来得及听见张青的惊呼,然后是大皇子还未出口的呜咽,最后是战马嘶啼,冲击得张青滚落在地的声响。
她转眼一看,大皇子眉心正中一箭,暗红色的血肉从黑洞洞的窟窿里翻出,汩汩的鲜血顺着难以置信的眼眶流下来,和惊惧的泪水横流在一处,在玉雕般的脸颊上肆虐,最后四分五裂地流入张大的嘴角。
他僵硬的身躯在马上直立了一瞬,才如木桩一般晃动着轰隆坠地。
李栖梧还未射出的弓散了力落在地上,她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握拳收了回来,飞快地回头,看向弓弦还震动着余响的范媚娘。
她缓缓将箭已射出的弯弓放下,平静又决然地对上李栖梧的双眼,方才还脆弱的眼珠子里朦胧尽褪,血丝突显了出来,搭配在美艳绝伦的脸上竟然有些可怖。
她亲手射杀了她的儿子!
李栖梧的下颌紧紧收起来,将惊惧得颤抖的十指收拢,牢牢地抓住衣袖,却总也止不住心里的抖。
“不劳王爷动手。”范媚娘阖了阖眼,尾音下垂,嗓音沙哑得如古钟的撞响。
再度睁开眼时,李栖梧瞧见她波澜尽失的双眼里尽是决绝的狠辣。她抬手,将马鞍上的匕首抽出,干脆迅速地抵上了自己的喉头。
她凉薄又妩媚地笑了,话语中齿缝里飘出:“换本宫威胁王爷。”
李栖梧最是重情,可以“情”之一字来威胁她,这步棋走得实在遭。
李栖梧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太阳穴跳动得停不下来,眼之所见皆是一片煞红的血腥,散落的头发粘在她汗涔涔的脸颊和脖颈,她也顾不上拨一拨,心里重大的回响一波一波袭来,她拼命遏制,却防不胜防。
她瞪着通红的双眼,牢牢地盯着匕首的钢尖陷入她薄胎瓷一样透明的肌理间:“你拿什么来威胁我?!”
顾不上君君臣臣,只将心下的震怒和质疑干脆利落地抛给她。
范媚娘毅然昂起下巴,一字一顿地睥睨着她:“拿本宫的命。”
李栖梧死死咬着嘴唇,又抽了一支箭,拉弦举弓,狠狠对准范媚娘。
她想杀了她,她从未有如此欲望想将最锋利的刀锋刺入她的心脏。
感受到她一触即发的杀意,范媚娘只将眼波压得低了些,提高了声调反声质问,高贵的下巴上有母仪天下的尊贵与威严:“今日本宫同皇子皆身亡此处,王爷尽可辅佐二皇子登基。”
她的眼神又变得怜悯又嘲讽,看着李栖梧用力得指节发白的双手,一字一顿道:“你不敢。”
她陷入自己喉头的刀刃又深入了些,刺破原本跳动的青紫色血管,鲜血从肌肤里渗出来,在丝绸般的白皙间越发触目惊心。
她见李栖梧拉着弓的手被勒得通红,箭尖不堪重负,似乎摇摇欲坠一般出现了细微的抖动。
背后的绝尘骑马鞍一动,齐刷刷举箭对上她。地上是她亲生儿子将她赐予的骨血悉数归还,融进滚滚黄沙中。
她却挺直了腰背,并不宽大的肩膀里生出了巨大的高贵和压迫力,她将长久浸染在天下间最高处的尊严从墨黑的瞳孔里抛出来,抛向对准她的每一个箭尖,满腔怒气和被逼至绝境的孤注一掷从微哑的声音悲凉地斥出来,在风呼剑啸琅琅回荡:
“诛嫡母杀亲兄,罔顾孝悌,是为国耻!失民心失天下,你登得了皇位,堵不了天下万民悠悠众口!你空有兵权,朝中却毫无根基,防不了满朝文武上书血谏!佞臣妖后,又可能招架得住狼子野心的安阳王同骠骑营里应外合,率十七万大军清君侧?我范徵保不了吾儿皇位,却保得了你江山坐不安稳!若是不信,你姑且试试我可有这个能耐!”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每个人胸腔震动,带着一国之后拼死的决绝和哀戚的震怒。
中宫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李栖梧额头的汗水流到了她眼睛里,令她酸涩刺痛看不清面前的人影,她的胸腔控制不住地几番起伏,下唇被咬得血色尽失。她终于眯着眼睛将弓箭放了下来,仅仅一个细微的动作,却觉四肢百骸都僵硬得发酸。
她张了几番唇,嗓子却哑得说不出话,微弱且破碎的话语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你要什么?”
话一出口,身后绝尘骑的弓箭纷纷放下。
她输了。输得彻头彻尾,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她耸拉着肩膀,向来意气风发的她此刻散发泰半,连自带三分笑的嘴角也再无生气。
范媚娘看着她这样一副样子,沾了沙尘的睫毛煽动,缓慢地将匕首放下,颈间的伤口拉扯得她微微皱了眉,她平淡地握着缰绳,道:“王爷肯卖人情给本宫,本宫自当如王爷所愿,自拟懿旨,辅二皇子登基。”
李栖梧侧过头瞪着她,又沉声重复了一遍:“你要什么”
范媚娘挺直腰背,拉了拉缰绳,胯下马蹄伴着铃铛丁零作响。
“两宫太后,垂帘听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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