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风刺骨,泠然凌冽比之冬日不遑多让。李栖梧想起山雨蒙蒙的蜀郡,烟雾飘渺,微风和煦,目之所及一草一木总带了几分南方的缠绵温柔,从不似京城里这般来势汹汹,攻城略地。她站在甘露殿空空荡荡的后院里,鲜有人至的庭院梨花落了一地,混入泥土里,光秃秃的枝桠还未结果,偶有寒鸦在上头歇脚,蹄一声凄厉的鸣叫。
面前站了一百来个牵马的少年郎,剑眸星目英姿勃发,略黑的脸颊和手掌的青筋皆是长年征战的印记。绝尘骑以暗红为甲,盔上朱红璎珞,负长弓,握精剑,御汗血马,骁勇善战,个个百里挑一。
李栖梧负手而立,眼神一一扫过他们,最后落向领头的张青,二十来岁的年纪,眼神里都是满满的初生牛犊的意气风发。
士兵们立了许久,却依旧纹丝不动,眼神坚毅目视前方,齐刷刷投向沉默不语的李栖梧。周安陌握了握佩剑,上前忍不住提醒道:“王爷。”
李栖梧回了神,又如往常闲时赏花一般下意识地一笑,她上扬的嘴角很漂亮,总是令人心里不自觉地敞亮起来。她背在身后的手轻轻一碰,拇指摩挲着食指的关节:“跟本王从山里出来,晓不晓得是要做什么?”
她的话语声很轻,令严阵听命的少年郎均是一愣,相顾对视不知如何作答。右后方一个年纪轻的声音朗声道:“回王爷的话,匡扶幼主,守卫江山。”
“对!”
“跟王爷打天下!”几名兵士见李栖梧但笑不恼,先前又听得她的话,均被激起了士气,渐渐忘了规矩,附和声此起彼伏。
“本王从未带过兵。”李栖梧低声打断了他们,“总想着如何将你们带出来,就如何带回去。”
“王爷……”周安陌见她的双眼似笼罩了一层雾气,清浅的嘴角也似刀刻一般沉重,忍不住低唤了她一声。
李栖梧却摆摆手,瞧了一眼梨树光秃秃的枝桠,道:“这里梨花落得早,本王总不瞧着不习惯,在咱们蜀郡,梨花落的时候,其他的花儿也该开了,热热闹闹的,总不至此处瞧着萧瑟的模样。”
她在梨树旁的花台上坐下,示意他们也随意坐下,又笑了一下:“咱们蜀郡也没有这样多的乌鸦。”
箭在弦上,外头几乎要变天一般形势严峻,众人指望的小王爷却屈膝坐在梨树下拉家常,众位士兵面面相觑,张青忍不住皱了眉头想要说什么,却见李栖梧笑眼看他,摇了摇头。
他一沉吟,便当先跟着坐下,其余的士兵见此情境,便也将长剑搁到一边,训练有素地席地而坐。
“如今本王有一样为难的事,要你们帮忙。”李栖梧将小臂搁在膝盖上,错落的五指微微弯曲,“若是成了,天下太平百姓和乐,大军或可春日归蜀走马赏花,若是不成……”她笑着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一瞬间空气里多了沉重的低压,百来个少年郎均低了头默声不语,张青皱眉咬了牙,变故都看在眼里,也心知如今叫这群绝尘骑精锐所为何事,他还未开口,一旁年纪稍长的副统领林聿心领神会地一笑,道:“王爷若想念蜀郡,日后回去便多替老林瞧一瞧。”
李栖梧摇头,淡淡道:“无论大军是否归蜀,本王同你们,都回不去了。”
众人胸腔皆是一震,李栖梧也不看他们的表情,低头只想了片刻便抬了眸子,站起身来,青衫磊落的红花少年神采飞扬,她握了马鞭翻身上马,马蹄慢踏间目光灼灼地笑看他们道:“若有人愿与本王同领死罪,便上马同本王走罢。”
话音刚落,周安陌便一蹬脚踏上了马,奔到李栖梧身边,长枪铠甲下依然是江南书生唇红齿白的模样,她同她相视一笑,荡起温润的笑纹:“上战场许多回,却是头一遭同王爷并肩,若有美酒,当先喝一碗才是。”
一句话说完,背后又传来两声战马的嘶啼,马蹄四踏,张青和林聿纵马上前,横刀竖枪,气势凛然。李栖梧的眼神在张青腰间的璎珞上转了一圈,薄唇微动想要说什么,却只是敛了凤眸,抿住嘴唇。
身后铠甲声齐响,方才还坐着的少年们齐刷刷起身,不发一言翻身上马,紧紧跟在李栖梧身后。李栖梧一手握着缰绳,侧脸看他们,心头一热,竟似生生要从眼眶里烫出来,她转回头,却只缓慢地提了提嘴角,低首俯下,一夹马肚奔了出去。
百来匹战马从甘露殿后院奔出,溅起飞扬的尘土似烟雾一般笼罩在脚边,李栖梧一马当先,依旧是那袭绛紫色长袍,袖口前胸都皱得厉害,袍角还沾上了些微的泥印,领口被拉扯得大了些,瞧起来倒有几分洒脱和不羁。她面上依旧干净利落,细长的眉眼里毫无波澜,鲜润的红唇令她不似赴死,倒像出城狩猎一样风华翩翩。
从后院一路往前,她在甘露殿宫门前停了马,缰绳一收,四蹄回踏,仰头望上头三个金漆大字,想起自个儿头一回入宫,在殿门前惊鸿一瞥的清音袅罗,还有那个素缟白衣,清冷胜雪的剪影。
她收回目光,正要前行,却听得那带着竹香的嗓音唤了一声:“王爷。”
李栖梧侧头,连絮扶着贺兰玉欢站在殿门前,雪白的衣裳裹了同色的披风,一丝装饰也无,越发显得婀娜清瘦,苍白的脸几乎要和帽子沿边绒毛的颜色融为一体,衬得睫毛和眼珠子都似被雾笼罩一般,山水幽幽。
李栖梧慢马行到她身边,却不下马,只垂了脖颈低头看她,贺兰玉欢仰着脸,眉目氤氲。奔马后乍停的李栖梧呼吸声愈重,还能听到心脏擂擂的回响,她直了直身子,胸腔轻轻起伏。
“去哪里”贺兰玉欢问她。
“出去。”李栖梧眨着眼睛,咬了咬下唇。
言之无物的答话,贺兰玉欢却并不再追问,只移开眼眸,淡淡瞧了李栖梧身后的绝尘骑一眼,又转回头来,忖了忖,才道:“无论王爷如何抉择,本宫只四个字——来日方长。”
她说完,侧转身子欲要回宫。李栖梧心内一动,叫住了她。
贺兰玉欢转过头来,李栖梧抬手将自个儿头上的白玉冠摘了下来,递给贺兰玉欢,抿了抿嘴,轻声道:“戴着这个不甚方便,你替我收着。”
她用了“你”和“我”,令贺兰玉欢一愣,却只伸手接了,上好的白玉,触手生温。李栖梧没再说什么,只对她一笑,便策马扬鞭,头也不回地离开。
阳光渐渐从云层里漫了上来,毫不吝惜地照耀着它的光辉,只是原本和煦的光线被凌厉的冷风一裹,竟半分温度也无。
一如半分温度也无的两仪殿。
周安陌同林聿带了二十人出宫领命督军,余下诸人跟着李栖梧提马进殿,范媚娘同上官蓉儿一早便出了宫,此刻殿内宫人仆妇依旧井井有条,李栖梧的到来惊扰了院内清扫落花的几位宫女,长裙一扫便匍跪在地。
掌事太监闻声而出,一见当中居高临下的李栖梧,和身后数十位戎装将士,眼珠子瞪了瞪便跪了下去,却依旧强撑着脸皮堆笑请安:“王爷千岁万福金安。”
李栖梧斜眼示意他噤声,下马往殿内走:“本王日前允过教大皇子拉弓,今日恰好得了闲,你们瞧瞧他可起来了。”
话未说完,身后的绝尘骑便径直往大皇子的寝殿去,掌事太监心下犹疑,又扫了一眼绝尘骑,脸上便登时冷汗涔涔。他躬身进了殿,跪下回道:“回千岁主子的话,皇后娘娘吩咐过,大皇子染了风寒,不宜外出。”
李栖梧不语,只信步踱到内殿中央,盯着那架绣了海棠春睡的屏风出神,灿如云霞的海棠话锦重重铺了一地,溪畔的青石上侧卧一位身着纱衣的佳人,秀发和袖口荡了一半在清澈见底的碧水里,随着层层涟漪融在一处。
暗香撩人,似极了勾魂夺魄的那一晚。如今李栖梧站在这里,却只听见了外头几位宫女小声惊呼的吵嚷和短兵相接时金属的碰撞声。
一面瞧着风月溶溶的屏风,一面听着奶娘断断续续的哀求,哀求声变成了哭诉,最后成了凄厉的叫嚷。
掌事太监早瘫软在了地上,只不住叩头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铮铮骨响的叩头声在旖旎的暖香间矛盾到诡异。
殿门“吱呀”一声响,殿外的光线直冲冲地透进来,外头的哭喊声似乎静默了,太监也止了动作,张着嘴看向门口.阳光勾勒出一个小小的单薄的身影,小手安静地揉着困倦的双眼,声音里带着被吵醒后细弱的鼻音:“皇叔。”
李栖梧放开快要咬出血痕的下唇,扯了扯嘴角,转过身来。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