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抿嘴,张钊看到两个不得了的酒窝,浅浅的,盛满了甜水似的。俩人桌子紧挨,他面朝左边想睡觉,没一会儿就卧不住了。
“你干嘛呢?”右边的课桌总动,砰一下砰一下,始作俑者还在那儿捣鼓,手就没停下,给张钊烦炸了,“问你话呢,还能老实上课吗?”
苏晓原擦桌子认真,右手停在半空,没着没落的。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曾经的同桌,那个叫季重阳的好学生。坐姿笔直,成绩总能超过自己,校服还永远有柔软剂的香味。会帮自己擦桌子,还会在自己偷懒开小差的时候提醒班主任在后门徘徊。
永远不大声喧哗,不嫌自己动得多。
“我……咱们上课说话会扣分吗?”苏晓原不善于在上课时间交谈。以前哪儿敢交头接耳啊,班主任神出鬼没,可现在的环境简直就是菜市场刚开张。
张钊很看不惯1班那帮学生,身边这个更是受不了。“扣分?我就问你,你不动弹还能老实上课吗?有癫痫啊?”
“你胡说,我擦课桌呢,脏,不信你看……”苏晓原脸皮薄,叫人训一句能无地自容,直接摸了一把,手指头都黑了,“都是灰。”
“灰又怎么了,谁桌斗里没有啊,这不刚开学嘛。”张钊身边一直都是抗摔打的小伙子,头一回接触苏晓原,生出些坑蒙拐骗的坏心。
他摆出一副错怪你了的表情,态度温和显得很好接触:“那你轻点儿擦啊,我补觉。”
苏晓原在9班举目无亲,还当张钊是真友好,未经世事地问道:“那你要不要湿纸巾啊?我带了一大包……”说着看了一眼书包,挺大方的,拿出试图交新朋友的豪迈,“管你够。”
四个白白的指肚,沾着灰,申诉它们的主人跟本不应该坐在这个脏不拉几的教室里。张钊拿脚腕子勾了一把桌腿,动作生猛,直接亮空荡荡的桌斗给他。
“你觉得呢?”这人有点儿意思,张钊像逗小动物,假装善良地笑。
空的,一本书都没有。苏晓原看不懂,睫毛和手指头一起颤了几下,继续试图交新朋友:“那你平时上课的书……都放哪儿啊?”
“我?书?”张钊再咣当把桌子正过来,指了指放在人家桌下的包,薄薄的运动上衣随他的动作起了褶皱,显出一片刚干燥的汗渍。
“是啊,你书呢?”苏晓原自己擦手指头,擦完从包里拿出一个新塑料袋,在桌腿儿上栓了一个垃圾袋。
这一通操作给张钊打蒙了,受不了他讲究,女生才这么干净呢,他一个男孩子讲究什么啊?这要是队里的新人,张钊能把人欺负到直接不练了。
“在你脚底下呢,别踩着我的包啊,脏了你给我擦。”不行了,假善良装到一半,失败。
因为身体原因苏晓原对别人的态度很敏感,他能感觉出来,张钊不太好相处,再加上班里谁也不认识,当下没有反对,只是很小心地把运动包往旁边挪了一丢丢。
这一丢丢,大概也就是1厘米。动作不能说是轻,只能说是浅。轻用来形容力度,浅用来形容动作幅度。他必须得挪开,否则右腿这么支棱一上午,中午该站不起来了。
除了倍儿好看,动作浅是张钊对苏晓原的第二印象。第三印象便是他动起来时的手忙脚乱,明明像个练舞蹈的,可真不怎么协调,弯一把腰拿书都像要摔。
“喂,用不用帮?”张钊想起了老韩的话,苏晓原出任何状况,自己倒霉。
“我不踩你包。”苏晓原挪动完了,他知道有些人很反感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碰,还以为张钊怪他,“咱俩做个交换,你包放我脚底下,上课能不能别打扰我?”
性格还挺刚的,上来就别打扰我,仿佛预见张钊一定会打扰。
“我不打扰你,你还准备认真听课?”张钊歪着脸看他,找到了新的乐趣。
脖子好细,头发好软似的,像随时欢迎人来rua,特别日系。张钊笑嘻嘻地盯着他,心里却狠狠琢磨怎么修理他。从苏晓原身上过分崭新的校服针脚里,他还看到好多好多肥皂泡儿升腾起来。
皂角味儿的,一戳就破。破的时候还有啵儿的一声,碎掉的水珠全部砸在张钊发育完成的喉结上,洒在他带着汗的耳根下。
“嗯,我得好好听课……这个暑假没上补习班,也不知道你们课程的进度,我怕成绩下降。”苏晓原偷偷摸摸地说,好像没补习是特别抬不起头的缺陷。这是他第一回冲着张钊笑,还用商量的口吻。
可张钊看得出来,他笑不是因为真开心,是想拉一个好感度。这人聪明,新环境,没人待见他,越快认识核心人物就越能融进集体,跟自己熟络他不吃亏。
这可是你主动搭我的啊,别后悔。
“行,绝对不吵你,我睡觉。你好好上你的课,要是有人吵你,叫我,钊哥帮你教训丫的。”张钊虚情假意帮他挪桌子。老王拿着一盒白.粉笔进来了,先敲几下黑板,示意准备上课,底下准备睡觉的可以趴好了。
韩雯的话并没有干扰他的授课进程,成绩很好的插班生?他看都不看。
“谢谢你啊,我也不吵你睡觉。”只有苏晓原一个人,认认真真把笔袋拉开。一个薄荷绿色的铅笔袋,张钊不想叫人看见他偷看了,但还是拼了命地往里头瞟。像笨拙的体育生扒在舞蹈教室外头,偷看那些准备变成白天鹅的丑小鸭们绷脚尖儿。
不仅偷看,他还很幼稚地数里头的笔。牛逼,粗算下来20根儿绝对有,红蓝黑齐活,还有荧光记号笔。干,这他妈不是白天鹅啊,这根本就是一只冒着肥皂泡儿的小仙鹤,静悄悄的,落在这一地鸡毛的差生堆里了。
张钊大咧咧地偷看。手指头特别白,手掌很薄,所以中指和尾指的两块茧子就格外明显,红红的,都磨出亮来了。右手戴着一块皮带手表,雪青色的表带箍着细腕子。
受不了,真受不了,男孩儿用雪青色,钊哥鸡皮疙瘩起一身。
“下面大家翻开练习册B本的17页!”老王在上头喊,底下翻书的人寥寥无几,张钊闲得无聊,干脆戴上耳机听音乐,却总觉得今天的耳机有些问题,里头老有幻听,全是沙沙写字的声音。
声音也特别浅,不着边际地擦他的耳道、耳蜗,还是环绕音效。
干!真他妈邪性!张钊看了一眼昌子和何安,俩人摊开书,都在底下干自己的。一个往胳膊上贴膏药,一个发微信。
有时候,张钊总会发觉世界上有些无法理解的现象。比如,他耳机里的写字声,再比如,谁他妈脑袋有包排的课程表,一上午全是数学。
第一节课全是魔音灌耳的幻觉,第二三节课他做笔记,上头是老王念经一样的得逼得。到了第四节,他实在烦得够呛,干脆趴桌子上闭眼歇着。
老王的授课速度对苏晓原来说太慢了,一边做笔记一边做带回来的练习册。正当他准备审下一道大题的时候,不知道从哪个方向飞过来一个纸团儿,狠狠砸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不疼可是也不轻,是攥实在的纸团儿。
“钊哥……钊哥……”曾经8班的哥们儿把教室后门开出一条缝儿来,“钊哥,喂,帮忙叫他一下!”
苏晓原瞥了一眼张钊,他没睡,就是不愿意搭理。自己更不想搭理了,谁也不认识,于是继续审题。
“嘿!叫他一下啊!”门外的急了,“你捅他一下,睡着了你叫他一下!”
苏晓原对一中学生肆无忌惮的胡闹彻底无奈,拿笔轻轻地捅了左边一下。“喂,有人叫你呢。”
“干……”张钊早就醒了,腰上像被人挠了一把痒痒,柔柔软软的。昌子和何安都是一拳头呼过来,这种叫醒服务他还没享受过,“肯定又是借球儿,我他妈篮球又不是公用的……跟他们丫的说我睡了。”
说完翻向左,残局留给了同桌。
苏晓原从来不在课上说没用的话,更何况自己坐第三组,离后门老远。“他……他说他睡了啊,你们走吧,快走吧,我们这儿上课呢。”
几秒之后一个硬硬的纸球儿,精准无误地砸在他脑袋上。“你再叫他一下啊!球儿!借个球儿!”
苏晓原心里特别不舒服,换了一个学校,待遇差距天上地下。接二连三的纸球儿过来,有的砸在脑袋上,有的砸在身上。但更多的是在脑袋,外头的人找准了砸的。
“跟你说话呢!听没听见啊!”外头的两个哥们儿也是逃了第四节课的后二十分钟,声音不大但明显急了,“你丫叫他一下!”
苏晓原左右为难,只好放下圆珠笔,再碰一下张钊的胳膊。这回刚要说话,张钊却先一步坐直,伸过一把懒腰,然后整个人狠狠地趴在他的左腿上,去够那个占地方的运动包。
“你!”苏晓原最忌讳别人碰他腿,刚才的好欺负全部不见了,被人揪了羽毛似的,猛推他一把,“你这人……你做什么!”
胳膊细,力气却大,一下把张钊的身体给推歪了,脑袋撞到课桌角上,动静很大。
“干……”张钊撞了额角,田径队一起撕腿拉膀子的,没谁像苏晓原,碰一下就跟被自己非礼似的,“你有病啊!”
“这也是一道送分题……后面!你们干什么呢!”老王正在讲题,后头发生什么他知道,就是懒得搭理,这会儿忍不住了,“叫什么啊你!说你呢,张钊旁边的那个新生!”
苏晓原委屈到不想说话,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眼睛瞟着同桌:“苏晓原。”
“苏晓原是吧。”老王记下了这个名字,“怎么,学习好就不上课了?要打球和他们几个从后门走!别耽误别人,好歹屋里还有听讲的呢!坐下!”
“我没有。”苏晓原又委委屈屈地坐下了,脸涨得特别红。一个从没在班里挨过批评的尖子生,在9班快要待不下去了。
没等坐稳,左小腿猛地被谁扫了一下,他的重心全压在这一条腿上,身子立马歪倒。好在张钊还知道接着他,抬了一条胳膊过来,没让他歪在桌子上。
“啊!你……”这回他学乖了,声音很小,瞪着水汪汪的眼睛,“你无赖!”
张钊很幼稚,你打我一下,我还手一下。更何况欺负新生太有意思了,再怼他几句,估计他得抽搭着鼻子哭出来。“我这是给你上课呢,别轻易跟体特动手动脚,我们反应快,有时候会下意识地还手,真把你怎么着了还是你吃亏。拿着球儿。”
说完把运动包里的篮球硬塞给他。苏晓原连球场都没上过,文绉绉的小样子,抱着个大篮球很可笑。
“你给我干嘛啊,我不要。”他不敢大声,怕老师再听见。
“谁说给你了啊。”张钊非常想把他冒出来的肥皂泡儿都戳破,看他皮肤是不是肥皂做的,“给他们丫的,扔过去。”
门外头俩哥们儿在老王说话的时候躲了,这会儿迂回回来。“谢谢了啊钊哥,下午请你吃冷面!”
“别冷面了,你们丫的能不能买个球去!占球架子别他妈老用我的!”张钊用东西很独,也很霸道,他的运动柜子从来不叫教练碰,“扔吧,不然他们烦死你,多影响你上课啊。”
苏晓原,一个上课连说话都不敢的好学生,换个学校就要变成上课扔篮球的差生了。刚才挨骂的羞耻还没从脸上褪去,他支着很细的腕子,想把球还给张钊。
张钊给他吹桌边风:“扔啊,刚才成心推我那么大劲儿,打球儿一定不错。”
“你!你心里摸摸正,我那是成心的吗?我真的不会。”几乎是求了,再挨一顿批苏晓原真要无地自容,“你扔吧,我真不会。”
“这有什么不会的,你就扔,老王不管。”张钊轻轻地碰他胳膊,摸摸正,这一定是南京话了,倍儿好听,“你心里也摸摸正,实在不行再摸摸我的,老韩把你交给我了,我能害你吗?老王要说你,我替你挨批,绝不让他说你一句不是。”
苏晓原把球放在大腿上,挡着膝盖,并拢腿的坐姿像个少女,夹着腿坐。“还是你扔吧,我没打过篮球,我的题还没做完呢。”
“你扔过去不就得了,他们丫的特别烦,真的,我又不能出去。要不钊哥早冲出去揍丫们了,是不是还拿纸团儿砍你了?”张钊心怀鬼胎地教他,因为刚才那一推,很幼稚地记上了仇,“疼了吗?”
苏晓原看着脚下满地的纸球儿,想说有一个挺疼的,都砸眼睛旁边了。“不疼,你别出去打架,上课呢……这样儿不好。”
张钊假装听进去了,还点头:“行,你求情我就不动手了。你别怕,使劲儿,能多大劲儿就多大劲儿,往后门一扔,齐活。”
苏晓原不想扔,上课交头接耳已经是他的极限,怎么能往后门扔篮球呢?他不知道自己欲言又止的样子多好欺负,别别扭扭转了身子,双手抱球,紧着肩膀,像张钊教的,使出最大力气扔了过去。
砰地一声,篮球没砸中后门的那条缝儿,正好砸在门板上。虽然他没打过篮球,可终究是个男孩子,扔球的力度不小。
一个打满了气的篮球,扔出去,再原路反弹回来,硬邦邦地砸了张钊看好戏的脸。
“干!”张钊捋了一把刘海儿,痛苦地低头。
这动静太大了,老王直接把教案拍在讲桌上:“你!那个新生!起立!还上不上课了?不上课给我出去!”
苏晓原从没挨过当堂批评,还接连两次,除了捏紧的拳头,脚趾尖儿一点力气使不出来。可没等他站,旁边一个高高大大的人起来了,挡着了他,还捂着鼻子。
“干嘛啊王老师,我扔的球儿,给您赔不是了啊。”张钊捏着鼻子,干,打球都没让人砸过脸。
苏晓原傻傻地看他,挨批这种事儿多下不来台,竟然……真替自己扛了。是张钊,张钊没耍他,说替自己挨批就真替。他真高,长腿站直了怪吓人的高,可他心好,没看着那么坏。
张钊揉着鼻梁骨,给了苏晓原一个放心的眼神,心里想的却是,往后钊哥好好修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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