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在贾琰拿着状贴骑了马准备出府的时候,就被人拦了下来。
来人言贾母请他过去问话。
一个穿着杏红小袄,靛青色背心的丫鬟给他打帘子,那丫鬟鸭脸蛋,高鼻梁,两腮上有几点小雀斑。
贾琰笑道:“劳烦鸳鸯姐姐亲自来,里面都有谁在?”
“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琏二奶奶,”鸳鸯颇为认真的打量了他一眼,也不说别的,只笑:“可巧今儿都齐了,三爷快进去把。”
邢夫人正在跟贾母抹泪:“我也是当家的太太,可这府上谁拿我当太太看?今儿这么着,是想打谁的脸,咱们这样的体面人家,何尝遇到过这样的事,把人填进大牢,真真笑话,我看大可不必,连着我一块出府,才是正经!可怜我无儿无女,没个为我撑腰的。”
贾母正倚在双堇梨木雕牙的高榻上,闻言便睁开眼呵斥她:“胡吣什么!琏儿,迎春,琰儿,哪个不是你的儿女?哪个也要唤你母亲,还没怎么着,自己拿不起来,就先倒了台,还有脸在这里哭?你想出去就赶早!我也不留你。”
邢夫人被贾母骂的一噎,也不敢哭了。
贾母也不是故意给邢夫人没脸,实在是这个媳妇忒上不了台面,这么些年,说话做事从来没有大家夫人的样子,都知道自己无儿无女了,还不收敛些,迎春贾琰是庶出倒罢了,对贾琏这个正儿八经的嫡子也是爱答不理的,你不去笼络嫡子,还指望着人家巴巴贴上你来不成。
只知道讨好贾赦,那你把他管起来也行,偏偏讨好他的办法就是一房一房的顺从他找小妾,看不清形势,又能有能力胆魄,把自己弄得比小妾还不如,这种本事,也不是人人都能有。
王熙凤笑着上来劝邢夫人:“老太太在这里,说什么撑不撑腰的,这话就外道了。”
王夫人在旁一直不语。
贾琰进来后,依次见礼。
贾母让他起来,见他穿一件普通的直绸青色长袍,还是跟上次一样,通身一个旧荷包,贾母素知邢夫人贪婪敛财的性子,忍不住又瞪了她一眼。
贾琰连连中榜,他又没有亲身母亲,往日不说笼络就罢了,现在设法补救也是好的,日后即便不亲,也不至于记恨。又想起迎春的事,贾母气的心里连连叹气,三个孩子,邢夫人一个都不当心,这般行事,真不能怪她看不上她。
王夫人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未发一语,此时皱眉对王熙凤道:“我记得上个月府里才加了给哥儿姐儿的布料,你可是忘了发了?”
“太太可别冤枉我,哪个月也不曾少发一点。”王熙凤笑着道。
贾母撇了王夫人一眼,便让鸳鸯去她库里把那几匹青州漳缎拿来。
“你这衣服是谁做的?”贾母笑着问他:“这把曲剑绣的倒是别致。”
贾琰见她不问状贴的事,也就乐的不提,回道:“是我身边一个叫磐月的丫头。”
贾母想了想:“我这记性越发差了,竟不知是哪一个。”
鸳鸯知她意思,便笑说:“不如我叫她来玩上一日,老祖宗好好看看。”
贾母点头,又笑着让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一并下去,她和贾琰自在说会儿话。
邢夫人想说什么又不敢,愤愤不平的走了。
等她们都下去了,贾母才开始问他,问的也是另一件事。
“我听你母亲说,先生把你的束脩退了,这是为何?”
贾琰心里想了想,定时方才他跟迎春的说的话让那媳妇听见了,那媳妇就告诉了邢夫人。
“先生嫌弃我愚笨不堪,不肯再教了。”
贾母惊讶,没想到竟真是这样,更惊讶他这么直白的就说了出来。
“那便换个先生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贾琰摇头:“现在这个先生就极好,他不收我的束脩,只是在告知于我他的看法,不希望我蹉跎光阴做无用之事,然若我执意如此,他大约也还会再教我。”
贾母沉吟片刻,便问他:“今年你可还要考?我们这样的人家,便是捐个闲官也使得。”
贾琰知贾母是在试探他,也不挑破:“今年自是要考,岂能未战而先言败?”
“恩,好,好,你有这个心便不错,只是切莫注意身体,能得自是好,不能得也不要强求。”
许是想起了故去的贾珠,贾母的语气有些落寞伤感。
叹了口气,贾母又伸手捏自己的眉心,道:“我这岁数上来了,这些年记性也越发不好,许多人事也不大爱管,你母亲那是个糊涂性子,你只别理她就行。有什么缺的用的,只管找你二嫂子要去。”
贾琰心里道,这话推脱的漂亮,面上也只连声应是,贾母便让他退下了。
送他的还是鸳鸯,贾琰去取她怀里的漳缎,道:“我自己来。”
“三爷住手吧,哪能让你自己抱着三匹缎子回去。”
贾琰笑:“这有什么,我素日都是惯了的。”
“你素日可以这样,来了我们这,再这么着,那就不像话,便是我们的不是了。”鸳鸯抱着漳缎,自先走了。
贾琰见她这样,只好让她抱着,自己跟了出去。
“这点子小事,三爷倒拖拖拉拉半天,刚刚我听小丫头们说,三爷往府尹投状贴那可是利索的很呢,脚不点地的就要走,慢一点都拦不住。”
“让鸳鸯姐姐见笑了。”
鸳鸯便道:“不必说那客套话,要我说这事也合该这么办。那叫连英的媳妇已经被撵出府了,不但如此,从她那竟搜出来不少首饰,不少都是二小姐的,还有珍礼,绸缎等,老太太发了话,贾府的东西一律不许她带,只身上那一身衣服舍给她。”
鸳鸯作为荣国府最高领导人贾母的秘书,说出口的话基本就是贾母的意思,他总算知道鸳鸯为什么执意要送他了。
“她到底是大太太的人,罚的过重了于三爷名头上也不好听,如此,撵她出去也算罢了。”
贾琰点头,并不纠结于此。他也没想着真去府尹把她弄进大牢,无非是他知道,那媳妇不会乖乖的自请出府,所以才写状贴,只是个幌子,而且他故意在院内的石桌上写,就是为了让丫头们报信给贾母。
他不耐烦因为这点事跟邢夫人搞拉锯战,想要速战速决,找贾母是最好的。
在贾琰看来,贾母是一个非常合格的贾府领导人,这从贾府的联姻中能看出诸多端倪。
贾赦娶的第一任妻子是砚山世族的小姐,贾政娶的是王子腾的亲妹妹,贾敏嫁的是世代列侯成功转型为清贵门第的实权派林如海,贾珠娶的是世代书香国子监祭酒,在现代也就是中央大学校长的女儿,元春现在则是被封为贤德妃。
贾母已经把姻亲的关系发挥到最大,有巩固四大家族利益的,有书香世家的,还有刚中探花的潜力股,贾母居于内宅,煞费苦心,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奈何时运不济,变故频生,儿女中争气者不多,又有何解?
鸳鸯一直把贾琰送到荻草庐内才罢,贾琰忖度着这应该是贾母的意思,便也不再劝。
鸳鸯的目光在家具摆置上打了一个转,又见了磐月,跟她说了一会子儿话,这才离去。
贾琰在书桌前静坐,有一搭没一搭的抚摸书本。
桌子上的每本书都被磨得起了角,可见被翻了多少遍。
他自嘲的笑了笑,他不是脆弱的人,怎么听了钱木斋一两句否定,就心神不宁,认真生起气来。
他从来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但钱木斋和他五年师生,他已经把他当成亲近的人,他难过的是这种被自己亲近的人所不信任的感觉。
也有可能是他还没有融入这个时代,所以迫切的想抓住什么,导致没那么自信了吧。
喝了酒,散了气,又自我开导了一番,贾琰看了看窗外的明媚的阳光,终是郁气散尽,想到埋在地下的那几坛好酒,心思一动。
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便到沁芳闸下的桃花树下。
贾琰带一顶蟾帽,肩上扛着铁锹,锹上挂着竹篮。
林黛玉手上一把扫帚,肩上背着花锄,锄上挂着香囊。
两个人再次面面相觑,默默的互行注目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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