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鸦万万没想到一个人变脸可以变得那么快,前一刻还在跟你斗嘴,下一息就直接大刑伺候了。
事实上他根本没想到苻行舟今日便会过来。按照预想,苻行舟应该会先晾他个几天,在暗处坐看他被各种“欺负”,监视又分析他的反应,然后等走投无路的时候,再作打算。
之后悄悄施以援手也好,干脆物尽其用放在红帐也好,甚至决定送他归西也罢,无论如何,也不该这么沉不住气,当天晚上就过来。
所以江白鸦很无所顾虑地跟刘苏安拼床了,还睡得很舒服。
所以当他被狠狠锤了一下后,脑袋才清明过来。
回忆起自己先前做了什么糊涂事、嘴贱说了什么脑残话,江白鸦悔得想找时光机。
——安远侯苻大将军,那是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考量的吗?
那就是个鬼畜,你还傻呼呼的往人枪口撞,该,打死你也是活该!
江白鸦唾弃自己。
睡得太舒服误事,还容易引发脑残。
身后被锤的地方痛过最难捱的时候,有些发麻,江白鸦开始思考接下来怎么办。
殊不知他这边思考得艰难,那边持棍的士兵却更为难办。
要说这在这军法严明的军营里,棍子那是大部分人都挨过的东西,没什么特殊的;但眼下特殊的……却是被架着挨揍的人啊。
他可是听说了,眼前这瞧着弱冠都不及、全身都没几斤肉的小子,是统帅特地从京城带回来的宠姬,虽然是个男的,但怎么着也不能当个粗糙的兵蛋子对待吧。
屁股肯定打不得,衣裳也不能剥,敲在腰上怕坏了部件,砸在背后又怕弯了脊梁……唉,整个就是一大麻烦。
——军营里没有薄板子,只有粗沉的军棍,都是可以破皮烂肉、震出内伤的可怖东西,所以挨打的人必须得脱了衣裳,让掌棍的人看到肌理,看清伤情,免得失手就直接打死人。
可统帅没开口,谁敢让这位架着的爷脱?
愁得慌的士兵想得脑壳疼,下手也就越发轻了,这一下那一下,基本整个后面都照顾到,沉物撞肉的“咚”声却愈加轻巧。
一抬头,刚好撞到他们统帅冰冷讥诮的眸子。
苻行舟似笑非笑。
小心思被发现,吓得士兵手一抖,“啪”地一下,携着雷霆万钧的力道。
这一下狠了,连那两个架着江白鸦胳膊的士兵都差点没抓紧,让人顺着力道趴下去。
江白鸦猝不及防发出一声闷哼,刚到嘴里的漂亮说辞,悉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吸气喘息声。
瞬间寂静。
持棍士兵吓得棍子都要掉了。
举着棍子老半天,硬是不敢再落下去。
却听到一个声音道:“不要停。”
士兵惶惶看去。
只见苻行舟坐在床边,优哉游哉道:“之前的都不算,刚才那一下,算第一棍。”
顷刻间连陈东风都下意识摈住了呼吸。
见所有人都看向自己,苻行舟才继续似笑非笑地盯着那士兵道:“方才瞧你那劲道,我还当是没吃饭呢,这二十五下打完,自己去邢帐领十棍。”
“——记住,这是在军营,不是在青楼过家家。”
说到最后,十足威慑。
士兵当下便立正,挺胸收腹,大声应了一句“是!”。
陈东风暗自叹了口气,再不敢劝。
或许一开始苻行舟来的目的,只是受他话的启发,忽然想起了羽公子也是一个男人,也有在红帐纵欲的资本,而之前压根就没想到这一层,所以匆匆来警告。
可现在却是动了真火。
更何况苻行舟本来都不喜“红帐”的存在。
——红帐是上一代镇国大将军留下的东西,那时天下大乱,连年征战四起,天狼铁骑也不只是守境军队,而是跟着渊高祖打天下的精英,东奔西跑,军人素质极高,将领们个个都是单兵精英。
这样一个全是铁血男儿的军队,平时总会有过多“旺盛”的精力,又因严明的军纪死死压着,做不出奸.淫.掳.掠的事情,于是镇国公苻无改干脆设立了“红帐”的存在。
那时的红帐纯粹是为了军人服务,以一根鞭子一颗枣的方式,软硬并施,不为任何风花雪月,只为更好的作战能力。
虽说这样对红帐里的人很不公,很悲哀,但一切为了大局与大义,总该有人牺牲。
事实证明这是对的。
天狼铁骑,踏破了前朝凤氏离朝破落河山,安定了天下,驱逐了蛮夷,是谁都射不下来的一颗铁血杀星。
可到了现在,随着三年前苻行舟领军一举打退北狄,凉州安定,士兵们也就彻底没事可干,过上了舒坦日子。
日子一舒坦,就容易疏懒,容易出纰漏,苻行舟虽然嘴上不提,陈东风也知道,他们统帅其实比谁都急。
最可见一斑的就是,一年多前,苻行舟亲自下了将领级军官不得入红帐的军令。
方才,又撤红帐优厚条件。
如今又见到自己的士兵只为了一个道听途说的“宠儿”,连军棍都打不利索了,畏首畏尾、想东想西,唯恐会被挤兑责骂,一点没有昔日的不屈风范,苻行舟又岂能不怒?
估计都恨不得直接下“五十棍”,把祸水打死算了。
正这么想着,就听到苻行舟道:“不必担心他怎样——真能打死,算我的,大不了赔他一条贱命。”
字字清晰,铿锵有力。
士兵又大声应了一声“是”,就岔开两腿,刚要提起重棍,想了想,又上前去解江白鸦上衫。
听着这用词,陈东风却心中一凛。
——苻行舟说的是“真能打死”,而不是“真打死了”。
这显然是不同的。
扔下白色里衣,士兵退后两步,高举手上沉棍。
江白鸦道:“慢着。”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直视苻行舟的眼睛,轻声道:“将军,我说。”
“哦?”苻行舟勾起唇,“不装贞节烈女了?”
江白鸦眨眼,道:“本来就不是什劳子烈女,将军,我男的。”
他额前虽有疼出的汗珠,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煞是好看。
三分隐忍,七分清明,眼尾很长,无端端勾人得很。
很想看到拥有这双眼睛的主人,若是实在疼急了,被逼至绝境走投无路了,会露出怎样的神色。
——会变得水光淋漓、楚楚可怜,很招人疼吗?
怕是不会罢。
苻行舟思绪发散,嘴里仍道:“你说。”
“将军,我姓江。江河行地的江。”江白鸦掷地有声。
此言一出,鸦雀无声。
夜已深,浸骨寒凉。
“……”
姓江。
江河行地的江。
陈东风眼前一黑,无声却敬佩:“你真是……算了,好孩子,下辈子,记得不要这么倔了,一路走好吧,唉。”
他绝不可能真姓江,陈东风想,或者说,哪怕祖辈真姓江,如今也不该这么坦然地说自己姓江。
——江,国姓。
一个唱戏的下九流,会说出这种话,不是在讽刺是什么?
可在这种情形下,还敢如此镇静、一字一句清晰说出来的,确实普天之下都找不到几个。
很蠢,但,也十足铮然。
陈东风都有些肃然起敬了。
苻行舟也肃然起敬,看着江白鸦老半天,然后郑重地一点头:“羽公子,你倒确实是个妙人。”
然后更郑重道,“我看半死就不必了,干脆让羽公子‘江河行地’,顺应天理,给他个五十棍,一切听天由命罢。”
士兵呆呆看着苻行舟,就听到后者道:“继续吧,还剩四十九。”
“哦……哦。”
作势就飞快落了一记。
顷刻间,皮肉上十几道淡红的长痕旁,就多了一道颜色极深,几近于紫的狰狞棍痕,横亘腰上。
江白鸦却咬着牙笑了。
起初是抽气的间隙轻轻地笑,有点似哭,可真笑开了,才知道是绝对的笑,一种似嘲讽又似真心的笑。
苻行舟不语,似是看个发癫的疯子。
江白鸦道:“将军,我知道了。”
苻行舟淡淡道:“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将军却是知道我姓什么的了——只是既然都知道了,还非要逼我亲口说,这大半夜的,将军真是好兴致。”
这么笃定,说别的都不信,指向型明确,不是知道了是什么。
苻行舟瞳光幽暗,盯着江白鸦。
江白鸦无所谓地任他视奸,慢悠悠道:“不错,我姓花,花白羽。”
“之前一直嫌名字难听,才不愿意说,还想着,要挑一个假的就挑最好的那个。倒是我自作聪明,当个跳梁小丑了。”
静默了会儿,苻行舟也笑了。
他道:“几日前在桐州马车外,我便听到了红颜的一句‘姓华的’。当时我便想着,羽公子原来姓这个,倒还挺可爱,当然,如果他能亲口告诉我,那就更可爱了,一定得好好给他再买个几十把扇子玩。”
说到这里,苻行舟静静看了江白鸦会儿,才笃悠悠接上道:“……可等来等去都没等到,我脾气实在不大好,心急的很,就只好亲自来问你了。”
“原来是‘花’,又花又白的羽毛,那就更可爱了,招人疼。”
江白鸦点头:“将军想到做到,确实很疼。”
苻行舟挥挥手让那拿着军棍的士兵退下,笑得愉快:“再这样,下次会更疼,还会疼到受不了,可记住了。”
江白鸦继续认真点头:“我会记在心里的,尤其是这一十六加两棍,会记得很牢。”
“记牢就好。”
苻行舟于是起身,向江白鸦走来,从两个士兵手里接过后者浸了冷汗而湿津津的身体,堪称温柔地抱到了床上,脊背朝天地放下,覆上被子。
然后转头让陈东风去请吴亦可。
江白鸦并没有伤到腿,但苻行舟都走过来了,也不好把人推开。
苻行舟道:“你到底是吃什么长的?瘦得除了骨头还是骨头,硌得慌。王爷还说你命硬,我看你只是骨头硬,命却薄的很。”
江白鸦说:“将军要求真多,骨头硬那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身体发肤,吃再多棍子也改不了。”
于是苻行舟不再多说,只是拍拍江白鸦乌黑的发顶,再揉揉。
就……像是江白鸦揉他的诏兰的手法。
顺着毛一下一下地撸。
江白鸦忽然转头,认真地看着苻行舟。
苻将军:“怎么?”
江白鸦道:“有一句话……我一定要说。”
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一言难尽,似是怜悯又似是无奈,道:“将军,您——”
“真是一只呆头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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